却到底,死死克制住了心底翻涌的澎湃冲动。这不是个好时机,他再得寸进尺,就是对云萱的冒犯了。一个不小心,两人的关系就会回到他最不想看到的冰点。
“再等等,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斳令霆在心里安抚自己。转脸,却是温柔缱绻,连声音都低了几个度,“太祖母还讲了什么?”
云萱怅然若失,叹了口气,“太祖母还说了很多很多。”
“那就说说看可好?”斳令霆忙不迭接话。心思一转,又补充了道,“说不准,这其中会有什么线索呢?”
“好吧,”云萱情不自禁,又是一声叹息。如今,她也只能从这些往事里头,寻找父母曾经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丝丝痕迹。
这点点滴滴,她几乎能倒背如流,哪里会有什么线索呢?不过,斳令霆这份小意体贴,她领情就是。
云萱语声清悠,如寺檐下银铃声起,“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云锦月前脚刚到青州城。后脚,她年迈的爹娘和年幼的姊妹们,竟然举家搬迁。离开了祖祖辈辈生于彼、长于彼、葬于彼的苗寨,千里迢迢追随到了青州城。是怕他们的女儿和姐姐一个人在陌生的青州城受了欺负,在夫家受了冷待,人生地不熟的。无依又无靠,无亲朋无好友,无处可求告,哪怕想自己偷偷躲起来哭一场,都没个地方,又该如何是好!”
斳令霆听得动容。云萱又何尝不是,云锦月,何等样的女子,竟是能被父母亲人疼爱至此!
“据说,云锦月与我父亲按照苗寨习俗成亲后,我父亲原本是打算留在那里的,他舍不得云锦月跟他一起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云锦月了解清楚皇甫家情况后,却是羞愧不能自已。便将事情说与我外祖父母听了,俩老便也不能同意我父亲留下。身为家里独子,上有三代老人需要孝敬,哪能真就这么把一切全都抛撇开。于是一致决定,让云锦月陪着我父亲回到青州城。云锦月走后,我外祖一家却是茶不思饭不想,夜夜辗转不得睡。我外祖他们心疼女儿,我舅舅与小姨心疼长姐,两老三少,一拍即合,索性义无反顾背井离乡,想要在青州城重新给云锦月安一个家,一个除了夫家之外的,有娘的家,娘家!”
云萱清幽的声音里,多了些嘶哑,感动不能言,“可是,我外祖父本就年迈,长途跋涉后,原本就多病的身子迅速衰败,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还告诫妻儿不要将他送回苗寨。他要葬在青州城,青州城才能是真正的家。至于苗寨的亲族和先祖们,就留待以后,儿孙们若有能力就回去看看,没有能力,就算了。我外祖当时的原话是,‘落茄拔了栽芥菜,一代只得管一代’。”
别说斳令霆这种六亲无靠、血亲如仇的,听得如何动容。
就连云萱自己,也是每听姬辛夷与秋桑学说一回,就会为这样的外祖父动容一回,也为娘亲云锦月幸福一回,“何其幸运的女子,亲情,爱情,哪一样儿,都叫人羡慕!”
云萱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刚满六岁,蹲在墙根拔药草,却不小心听到太祖母与桑婆婆的那一番对话,“真是替小小姐心疼。这样好的外祖父,她不曾见过,也永远都见不着了。这样好的娘亲,她也不曾见过……也不知……”蹲在墙根默默地听完,默默地离开。六岁的小小心脏,悲一回,痛一回,恨一回!原本,她也不必是“野种”,不必是“没娘的孩子”,不必是“没人要的小杂碎”!
云萱忍不住,又是长长地叹息,嚅嚅喃喃,“原本,该是被那么好的娘亲、爹爹和爷爷以及外公外婆他们捧着疼着陪着护着,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生活。再不济,至少该记得他们的样子!可是,我却忘记了。忘记为了救我才不得不以命换命的爷爷!忘记了爹爹,忘记了那个太祖母眼中长得又好、脾气又好、本事又好,啥啥都好到不得了的好爹爹,忘记了那个因为一耳朵山歌就作了苗寨女婿差点有家不归的傻爹爹。”
看着这样游魂一般,瞬间失了神采的云萱,斳令霆的心顿时酸酸软软,疼的不行。
十指相扣,远远不够。
斳令霆挺直肩背,仿佛能扛起整个雪山的承担。抬手将人松松揽住,轻轻加力,把脑袋按到自己的肩头。
无声的抚慰与陪伴,如细雨无声,却胜万语千言。
云萱话音里带了呜咽,却努力使声带绷得平直些,尽量不颤抖,声音低低的,像是重伤的小兽独自在某个小小角落里地哀鸣,“不应当不记得的啊。整整三年半,我在她的怀里甜甜地睡,哇哇的哭,欢欢喜喜的闹腾。可是,我却不记得了她了。我弄丢了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我给弄丢了。我努力努力地想要记起来,可是一使劲想,便头疼欲裂,几番昏厥。小时候常常为此生病,我给自己诊脉,每一次都是‘思虑过重,伤了脾肺,需得放宽心怀,才得喜乐长安。’太祖母不相信我诊的脉,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尼花萼来,却是一模一样的说法。太祖母每每哭笑不得,又是心疼又是愁肠,总跟桑婆婆叨咕,‘你说她一个六岁点的小崽崽,合该是憨吃憨乐憨睡的年岁。这都什么事儿啊,居然得了个思虑过重!’”
从一开始云萱就觉察到了斳令霆的小动作,却没有挣扎。而是选择了短暂的放任,有个肩膀靠一靠,其实挺好的。可是……云萱抬手捂脸,从指缝间望向雪山之巅,苦笑。她没有依靠的,不是吗?
她也不能生出依靠的心思。哪怕是一个刹那,都不能够。依靠或者说是依赖这东西,是会上瘾。她怎么能允许自己脆弱!她是他们所有人的依靠啊。她只能,从自己这里汲取力量,而不是任何别的谁,包括斳令霆。
不着痕迹退后半步,退出斳令霆的怀抱,云萱语声渐次平静,“太祖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是似懂非懂。长大些以后,头痛慢慢好了。我也慢慢发现身边不少小伙伴,大都不记得三五岁之前的事儿。我也便以为,这是正常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不记得,是自然而然。而我的不记得,是选择性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