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外,从山脚下的公路开始计算,一直仰望,顺着那条漂亮优雅的绿化带直到山腰处,便依稀可见一座豪华美丽的庄园。
这座庄园的入口处俨然是一座高大的铁艺门,在它被建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细心地被工人们均匀地涂抹着昂贵的涂料,让它能够在百年后的今天,不仅能够免于生长出风吹日晒的锈迹,同时还能够作为庄园景致的一角被映入眼帘。而其上镶嵌着的精美纹路,更是低调地展示着其主人百年的传承。
走过每天精心修剪的林荫道,便是庄园的中心区域。最中心有着一座精心设计的喷泉,其上最高处顶着一尊洁白的希腊石膏雕像,周围环绕着各种珍奇的花草,每每走近便是花香四溢。喷泉的水柱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一幅水景画卷。
——这里,便是百年世家诺斯维斯特引以为豪的主宅。
按理说,在这样尊贵豪华的屋子里生活,拥有它的主人每天看到这样的景致,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如此大的火气的,但此刻,这位年近半百的家主却是难得大动肝火。
身边的继承人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对方难得的失态,不言不语,任凭时光留下的光影透过窗户的缝隙,将她浅浅分割为了两半。
“唉,你看看这个。”
难得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家主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无可奈何地看了眼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继承人,心底又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将那份鉴定书推到对面,扶额摆手。
身着正装的继承人——薇莉安娜.诺斯维斯特——稍一欠身,将那份鉴定书拿到手中,只翻了几页就明白了家主大老远将她从学校里叫回来的意思。
她倒是没有怀疑这一份文书的真假——既然家主将这份鉴定报告推到了自己手上,那就代表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心底明白这一点的薇莉安娜只是最开始时微微一怔,几秒钟后反应了过来,冷静地将其合上。
“我明白了,父……家主。”
诺斯维斯特家主没有在意这孩子的改口,对他来说这两者的意义其实大多时候并无不同。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她还能怎么看?
老头现在还年富力强,完全不需要她这个太子也能扛个十七八年,现在连鉴定报告都拿到手了,除了纠正当年的错误之外她还需要做什么?
她看着对方有点期待的眼神,突然有点摸不清楚这个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人的态度了。
“薇莲娜,我的意思是,这种丑闻,是否可能会极大地影响诺斯维斯特家旗下企业的股票?你负责处理一下这个问题,至于人,我已经接回来了,之前她流浪街头,是靠着政府救济过活,具体报告我一会儿差人送到你的书桌上,你要想个办法对媒体运作一下。”
昏黄的日光渐渐消散在这个沉闷的房间里,推门出去的薇莉安娜竟忍不住这么想着——随着太阳落山,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那么这座屋子估计就一点光明都看不到了吧。
即使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当她亲眼所见他这个在血缘关系上能被称作为亲生父亲的人竟然对他之前流浪在街头的女儿毫不关心,她还是依旧感到心寒。
『Family's honor is my pride; family's shame is my disgrace.』(吾族荣光如加我身;吾族之耻我之痛悔。)
墙上的家训被这家人的祖先细心镌刻在了昂贵的石板上,而百年过去,始终缄默不语。
*
“……无论如何,先让我见一见那个孩子。”
其实这句话是不合适的,她与她本该是同一年出生的孩子,相似到甚至容貌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她又怎么能将她称呼为“孩子”呢?
可是她就那么叫了。
并且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她就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那“孩子”——和她一模一样的粉发粉眸,穿着简单而合身的连衣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报告里那些颠沛流离生活过的狼狈。
看上去在带来前被人精心梳洗过了,要她来说的话,就是连毛发都力求光鲜亮丽。
可怜。
要知道这种漂亮柔软的颜色在大多时候会让人觉得柔弱无用——比如东方某个岛国喜欢的樱花,充满一种物哀的美感——或许只有在其后搭配上诺斯维斯特的姓氏,才能拥有被人恍然醒悟的警惕吧?
而现在这个女孩在她眼里则和她从小到大遇到的大多数人完全不同,她并没有足够的城府将那些痛苦与不甘咽下,过于简单的思想让她们即使现在面对面进行接触,她依然满脸都是敌视与警惕。
哦,想到了。
薇莉安娜.诺斯维斯特忍不住跑了个神。
——有点像是那种一个怀里拿着一把小武器的小女孩,拼命让自己装出熟悉社会险恶的凶狠样子,嘴里强调着自己“我很早就出来混了,不怕死”,但又在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小心地拽着她的衣角问道“昨晚有只猫对我叫,我用石头丢它,是不是做错了?”
想起之前办公室里,她那殷勤的下属点头哈腰地告诉她如果能将这件事交给他的话,他一定能够处理得妥妥贴贴。
——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会不会露出更可怜的表情来呢?
*
薇莉安娜从楼上矜贵地走下,像极了橱窗里电视机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在逐步步下神坛,只可惜不仅对方知道,她也知道——薇莉安娜.诺斯维斯特绝不可能仅仅因为血缘的错误而被扫地出门,她作为唯一继承人如今在诺斯维斯特家拥有着几乎无可动摇的权威。
“……”
真千金——啊,另一个薇莉安娜,或者说,是真正的薇莉安娜——她警惕地看着对方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对方没有选择与她保持安全距离,但她也依旧一句反对都说不出口。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而没有她本人的同意,没人能够强迫诺斯维斯特家的继承人与她这个孤儿院出身的贫民相见。
这究竟是何等的天资纵横,又是何等的权势鼎盛。
——这就是薇莉安娜当时所看到的全部。
粉色的长发微卷地垂在她的肩头,一身珠光宝气非但没有遮掩她的气质反倒更是相得益彰。漂亮的少女轻轻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庞,像是想从这一张饱受苦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
薇莉安娜不能够想象地到对方是怎么艰辛地在孤儿院慢慢长大、又是怎么不得不在过于幼小的年纪就要承担起步入社会的代价。
粉色的睫毛轻垂,她目光下移,不顾对方逐渐开始发抖,缓慢来到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身上。
一个婴儿。
——这绝不应该。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有另外的力气再去养育一个孩子?
“……她叫什么名字?”
——这是她对那孩子说的第一句话。
“她也叫薇莉安娜。这是一份礼物。她是我的。”
看来对方接受的教育很是失败,到她这个年纪居然都不能自如地使用长难句进行沟通。磕磕绊绊又沾染上不知道哪里的口音,简直一开口就让她觉得有失颜面。
“可怜。”
——这是她说出口的第二句话。
或许诺斯维斯特大小姐从小到大说了实在太多恭维体面的话术,导致她一旦表明真心就注定要惜字如金。
“啥?你——!”
她缓缓走上前去,指了指自己:“精英教育、艺术品味、上流生活、通天权势……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任意一件,都是你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的东西。”
对方的反应很是激烈,整个人似乎在这两个没头没尾的字眼之后就开始变成了一锅烧开的热水,沸腾了起来。
但她不在意。
——这是她说出口的第三句话。
而接下来她对着这孩子微微弯下了腰,同样精致漂亮的粉发粉眼似乎在柔和的灯光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她轻轻抚摸着对方的脸颊,撩起来垂落的一缕发丝。“——这些,我都可以完完整整地给你。”
抱着孩子的薇莉安娜忍不住稍微用了些力气,她从小就知道世界上从来不曾有什么免费的午餐,资本家从她们那里拿走的任何一样东西永远要昂贵于他们所给予她们的。
因此面对着这极具有吸引力的提案,她理智地选择了……继续询问。
“……那代价呢?”
能够拿回这一切而不是在这里简单地当个花架子的代价,又是什么?
看着少女警惕而又心动的眉眼,薇莉安娜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她很理解。
太阳将要落下,诺斯维斯特家维持百年之久的余晖亦是如此。船要沉了,她既然不打算弃船而去,那就必须要努力对它修修补补。
“自由。”
她的手指轻巧地为女孩挽了个发髻,将那不慎落出来的一缕重新盘了回去。此刻又是黄昏,遥远而昏黄的光芒在她眼前摇晃,如那风中的烛火般摆动。
她在拉新的成员上这艘破破烂烂的船只,可惜的是……她完全不觉得愧疚。
“自由,那种能够轻盈自如地享受人生的自由,就是我要从你那里所拿到的一切代价。”
——这就是她对这孩子所说的第四句话。
而就是这简单的四句话,为这即将日落西山的诺斯维斯特踩下了滑坡的刹车,即使不足以让这辆车彻底停下,但她做的也已经足够。
*
“啊——好累啊!”
粉发的少女坐在她新交的友人普蒙托利面前,忍不住伸了个毫无礼节的懒腰。
最近一直在处理一些麻烦的事情,简直白日黑夜都不得闲,也算得上是焚膏继昼。
“……”
对方没有回话。
睁开眼睛的薇莉安娜看到友人低下了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开始调笑道:“怎么了,明明累的人是我,说不出话的居然是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普蒙托利?”
对面的女孩很显然犹豫了一下,在微笑着拒绝她之前被她的追问打断了心情,最后又忍不住直接问道:“……那个,我确实最近有一个问题。”
她说,“薇莉安娜,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是谁?”
这是什么问题。
薇莉安娜看着自己的挚友,曾经大家都惋惜说“性情大变”、“江郎才尽”,可是真正接触之后这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惊才艳艳嘛。
她大笑着回复,托奈莉只能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她说,“你在问什么呀?你一直是你呀,从普蒙托利宗家分出来的天才,唯一的继承人,年少成名的天才——
西尔维亚.普蒙托利(Silvia.plomtoli)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