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月光像淬了毒的银粉,斑驳洒在苔痕深重的宫墙上。冷宫檐角的铜铃早已锈成哑巴,却仍被穿堂风撞出呜咽般的响动。玲儿蜷缩在透风的菱花窗下,指尖划过青砖缝隙,第七十三只蜈蚣正在她掌心跳着垂死的舞。
“公主,这是新蒸的槐花糕,您多少用一些吧.…..”素娥捧着食盒的手在发抖,瓷碟边缘沾着御膳房才有的金丝蜜。三天前送来的白粥已结成蛛网般的薄皮,与墙角霉斑连成一片诡异的图腾。
玲儿突然笑出声,笑声惊起梁间栖鸦:“姑姑你看,它们排得多整齐。”蜈蚣尸体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幽光,竟在砖缝间拼出半个“怨”字。素娥倒退半步撞在门框上,金丝蜜溅在褪色的裙裾,洇开点点猩红。
殿外忽有环佩叮当,淑妃扶着鎏金鹤首杖踉跄而入。往日绾着九凤衔珠髻的青丝散作枯草,凤目下凝着两道血泪般的胭脂痕——那是三日前在紫宸殿前跪裂金砖时,用丹蔻生生抠进眼眶染就的颜色。
“玲儿.…..”开口才惊觉喉间腥甜,淑妃慌忙用帕子捂住嘴角。明黄丝帛从袖中滑落,那是今晨皇帝掷在她额角的最后通牒:若戌时三刻不能规劝玲儿,冷宫门前的古井便要迎来新主。
“母妃是要做说客么?”玲儿拨弄着地上的蜈蚣,腕间银链随着动作泠泠作响。
淑妃俯身时禁步的玉珠相撞,发出秋雨敲窗般的碎响:“娘不是说客,娘只希望玲儿能好好活下去。”
玲儿指尖突然攥紧,蜈蚣甲壳刺入掌心:“像母妃这般守着更漏数白发?”她掀起薄毯露出苍白脚踝,“我宁愿是市井织女,晨起可闻卖花声。”
“不许胡说!”淑妃的厉喝惊落梁上积灰,碎金般洒在二人之间,“你是陛下的血脉!是大宋的安阳公主!”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壶滴漏的闷响,像极了断头台上铡刀坠地的声音。
“母妃回去吧,这不是母妃该待的地方。”玲儿转身盯着四周的墙缝,似在寻找下一只蜈蚣的身影。
“玲儿……”淑妃的眼中再度上一丝血泪,她缓缓走出屋外,静静站在门口。她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或许是报应,她当初的决定注定了女儿今日的覆辙。
更漏声里,第七十四只蜈蚣爬上玲儿的缠枝莲绣鞋。檐角铜铃突然发出裂帛之音,惊得素娥打翻食盒。槐花糕滚落尘埃的刹那,玄色蟒袍掠过满地残花,惊起蛰伏在暗处的流萤。
“太子......”淑妃倚着生苔的门槛,绢帕掩住唇角咳嗽。
太子抬手虚扶,袖间龙涎香冲淡了满室腐朽:“请娘娘回宫。”他目光掠过玲儿单薄的肩头,那里还残留着儿时从秋千摔落留下的淡疤。
“可......”淑妃的咳嗽声撕开夜色,明黄丝帕渗出点点猩红。
“请姑姑送娘娘回宫。”太子转向素娥,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声响,“孤来此之事......”后半句隐没在陡然呼啸的夜风中,檐角铜铃应声齐鸣,惊散满室蛛网。
待永巷重归寂静,太子屈指轻叩窗棂,积年的朱漆簌簌而落。“这字颇得东晋卫夫人神韵,”他蹲身拨弄蜈蚣拼就的“怨”字,玉佩流苏垂在青砖上摇曳,“只是少了飞白意趣。”
玲儿裹着薄毯未转身,发间木簪在墙上投下细长暗影:“下一个该是父皇带着鸩酒来了?”话音未落,青玉酒壶已搁在斑驳的矮几上。
太子忽而发笑,惊得梁间蝙蝠扑棱棱乱撞:“记得幼时猎场,你往孤靴筒里塞了七只金龟子。”他随意扫开满地蛛网,玄色蟒袍拂过处露出褪色的并蒂莲绣纹,“那年你说要当逐风的鹞鹰。”
“那太子可还记得,会让玲儿做自由的鸟,而不是被禁锢的鹰。”玲儿猛然转身,腕间银链在月光下划出冷冽弧光,“如今倒要教我认命么?”
太子笑着卷起云纹袖口,露出腕间淡去的牙印,那是玲儿八岁时被夺走纸鸢留下的印记。“从小到大,你何曾招呼孤落座?”他屈指弹去石凳上的蜈蚣尸体,“陪孤喝两杯?”
玲儿盯着酒壶上缠绕的银蛇纹路,那是去年秋狝时太子猎得的白蟒鳞片所嵌。“也罢,太子请酒,我便喝。”她一甩褪色的茜色裙裾,裂帛声惊起更多栖鸦。
“孤记得琼林宴那日,你与状元郎同饮半盏梨花白。”太子指尖抚过壶身箭痕,“那日你们投壶输给了孤,今日可敢再赌一局?”
“投壶就免了,皇兄赐酒,玲儿饮下便是。”玲儿夺过酒壶仰头便饮,琥珀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喉间灼烧感与琼林宴那日的烈酒如出一辙。“这次可是鸩酒?”她拭去唇角酒渍,烛火在眼底跃动成金蛇狂舞。
太子取出鎏金酒觞,觞底游龙纹在月光下恍若活物:“若是鸩酒,孤陪你共饮。”他仰头饮尽时,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远处梆子声,竟似催命的更鼓。
“此次是你二度饮酒,如何?”太子晃动着空酒觞,觞壁映出玲儿苍白的脸,“辛辣?还是香醇?”
“苦涩......”玲儿摇晃酒壶,残酒撞击壶壁的声音空洞如古井回响,“琼林宴的酒,远比这辛辣,酸楚……”
太子突然捏碎掌中蜈蚣,青紫汁液染透指尖:“就如其人,其中酸甜苦辣,正是人生百态。”他举起酒壶痛饮,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在玄色蟒袍上洇出深色痕迹。
“皇兄深夜前来,总不是专程与我品评酒味吧?”玲儿指尖划过矮几裂缝,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太子猛然搁下酒壶,惊得烛火剧烈摇晃:“换个活法,好好活下去。”他阴影笼罩下的矮几突然裂开细纹,仿佛承受不住这句话的重量。
玲儿拎起酒壶仰头灌下,残酒顺着脖颈流进单薄的中衣:“皇兄说笑,永巷的冤魂可曾放过谁?”她突然掀开薄毯,露出脚踝处溃烂的冻疮,“上月病死的李美人,尸首还在井里泡着。”
“那些妃嫔无依无靠!”太子厉喝震落梁上积灰,“但你不同……”他忽然抓起玲儿手腕,腕间银链应声而断,“你是孤的妹妹!”
玲儿怔怔望着跌落在地的银链,那是及笄时太子所赠。链坠莲花纹里嵌着的珍珠,此刻正在尘土中泛着泪光。“对不起......”她突然哽咽,泪水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太子起身走向残破的菱花窗,月光为他镀上银边:“‘琼林醉月桂香浓,一笑春深入玉盅’。”他低声吟诵的诗句惊起夜枭,黑影掠过时带落几片碎瓦,“玲儿,你若还认我这个哥哥,告诉我,那日琼林宴上,玲儿是否已芳心暗许。”
玲儿擦拭酒渍的手微微一滞:“皇兄何出此言……我……”
“孤记得他殿试时作的《资政五篇》,”太子从袖中抽出一卷残破书稿,“你曾誊抄三遍,连批注的朱砂都仿得一模一样。”夜风突然穿堂而过,书稿哗啦啦翻动。
“不过是闲来无事......只觉文采卓着,这才……”她伸手欲夺书稿,却被太子举高避开。
太子收起残卷,语气突然放柔:“孤果然没猜错,真的是他。”
玲儿默不作声,思绪似乎回到了数月前的琼林夜宴,那是她和仕林初次相遇,不经意的抬眸,却像是私定了终身。
“‘纵使天涯逐流水,心舟长系状元篷’,皇兄羡慕你,敢爱敢恨,去找你的状元篷吧,替皇兄好好去感受一下人间冷暖。”太子的玄色蟒袍,在月光下忽显得寂寞孤独。
“皇兄,我……这酒!”玲儿正要开口,忽觉眼前烛光化作万千流萤。她踉跄扶住矮几,青玉酒壶滚落在地,夜明珠从缠枝纹里脱落,在地上弹跳着滚向阴影深处。
“这不是鸩酒,但是你的重生酒,孤答应过你,要让你做自由的鸟。”太子接住瘫软的玲儿,墨狐大氅裹住她单薄身躯,“和州历阳县,他在那里。”他取下随身二十年的龙纹玉佩放入她掌心,玉面还残留着体温。
檐下铜铃骤响,十二道黑影自梁上翻落。为首者背着一袋包裹,他接过昏睡的玲儿时,太子突然攥住他手腕:“待公主醒来,把东西亲手交给她,告诉她从今以后,她不再是赵玲儿,让她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他指尖在黑衣人掌心划出血痕,“你们定要将公主平安送达历阳,待事情办妥之后,自行离开,从今往后,不得踏足中原。”血痕蜿蜒如桂树枝桠,正是玲儿最爱的木樨图样。
黑衣人中的其中一名女子,将玲儿的长发绾成民妇样式,窗台下散落着素娥的粗布宫装。染血的华服堆在角落,像极了褪下的蝉蜕。
檐角铜铃在黑衣人离去的瞬间突然齐喑,太子踉跄着扶住爬满青苔的廊柱。
“玲儿,孤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话音被陡然响起的梆子声斩断,四更天的报时如同催命符咒。太子猛然仰头撞向廊柱,额角金丝冠应声碎裂,鲜血顺着蟠龙纹蜿蜒而下,在青砖上绽开数朵红梅。血珠溅落处,恰与先前蜈蚣拼就的“怨”字重叠,将残缺的“心”字补全成触目惊心的赤色。
晨光初现时,扫洒宫女在廊下发现昏迷的太子。霞光为他镀上金边,额角凝结的血迹里竟嵌着半片槐花瓣——正是昨夜被打翻的槐花糕残屑。
而在千里之外的官道上,昏迷的玲儿忽然惊醒。怀中的龙纹玉佩热得发烫,背面新刻的“忍”字在朝阳下泛着血光。她不知道,这个字是太子特意刻下,是他用自己的鲜血为玲儿刻就的续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