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大典圆满落幕,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欢腾与祥和之中。皇帝端详着本届恩科进士的名录,眼中满是欣慰与满意。将仕林安排到和州历阳县任职,这一决定正是出自皇帝的钦点。他深知,历阳县虽地处偏远,却不失为一块打磨人才的好地方,待仕林任期一满,便即刻将其调回京城,入太子府效力,委以重任。
科举顺遂,皇帝龙颜大悦,当下便将建王册立为太子,昭告天下,以安民心。与此同时,他将自己最为疼爱的掌上明珠赵玲儿,册封为安阳公主,赵玲儿的生母李妃,也母凭女贵,被晋封为淑妃。
然而,皇帝心中清楚,这世间安稳,从来都需用心经营。为了稳固皇权,避免重蹈父亲徽宗的覆辙,他的心中正悄然酝酿着另一个计划。
这日,晴空澄澈如洗,万里无云。早朝散去,皇帝心情格外舒畅,迈着悠然的步伐,前往淑妃的寝宫。
淑妃听闻皇帝驾临,连忙起身,莲步轻移,仪态万方地上前迎驾,口中恭敬说道:“臣妾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爱妃快快平身,朕今日是特地前来,有要事与你商议。”皇帝面带喜色,内心似有藏不住的喜悦。
淑妃温柔地搀扶着皇帝,缓缓步入大厅。她也为皇帝的喜悦所感染,不由轻声问道:“定是天大的喜事,才让陛下如此开怀。”
皇帝稳稳落座,神色急切,说道:“爱妃所言极是,朕正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与你说。”
“臣妾洗耳恭听。”淑妃微微欠身,仪态优雅,随即轻轻坐在皇帝身旁,拿起一旁的茶壶,给皇帝斟茶。
皇帝微微靠近淑妃身旁,淑妃会心一笑,侧耳倾听,皇帝小声在其耳边道:“朕欲将玲儿许配给太子。”
在后宫多年,淑妃早已修得喜怒不形于色,但如此惊人的消息,倒也着实把她吓得不轻,手微微颤抖,恍惚间,茶水溢满却浑然不知。
皇帝察觉到了淑妃的异样,脸色有些暗沉道:“爱妃这是怎么了?”
淑妃这才缓过神,连忙抬起茶壶,取出袖中手绢慌乱擦拭:“臣妾一时失态,请陛下恕罪,臣妾是太高兴了,玲儿能得陛下如此恩典,臣妾欣喜不已。”
皇帝满意地捋了捋微微花白的胡须:“玲儿已过了及笄之年,想你当年入宫之时,也与玲儿年龄相仿,朕能得玲儿,是上苍对朕的眷顾,自然要为她考虑,朕已命礼部挑选良辰吉日,准备为他们筹备大婚。”说着,皇帝拿起茶盏浅抿了一口,面露喜色。
淑妃虽脸上挂着温婉笑意,不住点头迎合皇帝,可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毕竟知女莫若母,玲儿自幼便在淑妃身边长大,她的每一个心思,淑妃都了如指掌。
玲儿这孩子,生性洒脱不羁,全然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娇羞与温婉。别的千金小姐热衷于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这些传统女儿家的活计,她却丝毫不感兴趣。相反,玲儿对经史子集痴迷不已,常常沉浸在那些泛黄的古籍之中,与古人对话,探寻历史的奥秘。若以文章论,恐怕玲儿不输前朝的那些大儒重臣。
不仅如此,玲儿还时常缠着夫子,求教各类旁人看来有些偏门的学识,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奇闻异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还时不时与那些和番邦交流的通事待在一起,认真学习胡语,沉浸在不同文化的语言魅力里。
在淑妃的记忆中,玲儿谈及学问时眼眸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知识的热切渴望,可一旦提到婚嫁之事,她总是一脸的懵懂与抗拒,仿佛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作为母妃,淑妃深知皇帝的威严不容忤逆,在这深宫里,君命难违,她又怎敢轻易反驳皇帝的决定呢?此刻,淑妃满心期许,只愿玲儿在知晓此事后,能平静接受,不要因抗拒而惹来祸端 ,也盼着这段姻缘,最终能给玲儿带来幸福安稳的生活。
淑妃心中暗自思量,终是下定决心为自己的宝贝女儿争取一番。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动作优雅地为皇帝的茶盏添上热气腾腾的新茶。
“陛下,”淑妃微微欠身,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恳切,“太子殿下能与玲儿喜结连理,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臣妾打心底里高兴。只是这男欢女爱、姻缘嫁娶之事,也不可操之过急。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负社稷重任,而玲儿又是陛下捧在手心疼爱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长大。如此重要的终身大事,臣妾想着,还是得问问玲儿自己的心意才好。”
淑妃抬眸,眼中满是对女儿的关切与疼惜 :“毕竟,孩子们两情相悦,往后的日子才能和和美美,这也是陛下所期盼的,是吗?陛下。”
皇帝指腹摩挲着青瓷盏上蟠螭纹,眼中映着烛火如幽潭:“当年父皇纵容蔡京之流,致宗室联姻尽落权臣之手。如今太子根基未稳——”他忽然攥紧淑妃手腕,“玲儿须是东宫最利的锁,锁住那些蠢动的野心。”
皇帝的这一握,让淑妃情难自抑,她既担忧玲儿的幸福,也为眼前这位垂垂老矣,殚精竭虑的皇帝感到痛心。
皇帝语重心长,握着淑妃的手道:“爱妃,玲儿尚小,还不懂这其中利害,当真要等到玲儿想通,为时已晚,朕正是为了她考虑,才做的这个决定,玲儿嫁给太子,便是太子妃,日后太子继位,她便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当朝皇后,定是尽享尊荣,一生顺遂无忧。”
话到此时,淑妃不敢再忤逆皇帝,在后宫十余年的生活,她深知何为伴君如伴虎,皇帝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已是莫大的恩赐了,容不得她犹豫再三。
淑妃缓缓起身,对着皇帝微微欠身道:“臣妾遵旨。”
皇帝见淑妃应允,心头一喜,觉得有了她的支持,玲儿想必也不会抗拒。他随即起身,亲自扶起淑妃,说道:“玲儿生性活泼顽劣,这都怪朕平日里太过宠溺。晚些时候,礼部会派人送来十二支凤钗,你先去和她透个底,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二人缓缓落座,淑妃捧着青瓷茶盏的手微颤,茶汤泛起涟漪:“是,陛下。”
暮色悄然降临,天边被余晖染成橙红。玲儿在资善堂中已度过了整整一日。这资善堂,本是皇子们潜心向学之处,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然而,玲儿深受皇帝宠爱,便得了这旁人艳羡不来的特权,不仅能自由往来其间,还能尽情翻阅架上琳琅满目的经史子集。闲暇之时,她总会向那些满腹经纶的夫子虚心求教,聆听他们对经典的精妙阐释。
见玲儿回来,淑妃为免女儿察觉异样,赶忙收起焦虑的神色,上前相迎:“玲儿,何事如此高兴?”
玲儿提着月白襦裙的裙裾跳进殿内,鬓角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清脆作响。她将一卷《洛阳伽蓝记》搁在案头,眼底跃动着狡黠的光:“母妃!玲儿今日问了个问题,把夫子都难住了!”
“哦?”淑妃接过侍女递来的冰丝帕子,轻轻替女儿拭去额间薄汗,“是何难题?连资善堂的夫子都答不上来?”
“我问夫子。”玲儿忽然敛了笑意,指尖划过书卷上北魏胡太后手植的菩提树插图道,“《魏书》载,宣武灵皇后为固权柄,逼清河王怿尚己侄女。可那胡家女听闻婚讯当夜,竟纵马出奔柔然,临行前在宫墙题诗‘宁作荒原孤狼死,不为金笼画眉生’。”她转身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发间金步摇投下的影子在颈间晃动如锁链,“我便问夫子,这胡娘子是逆天悖伦的罪人,还是......”
尾音陡然一转,玲儿突然贴近淑妃耳畔。鎏金熏笼腾起的龙脑香雾中,她压低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锐利:“还是挣脱天命的第一等聪明人?”
淑妃手中帕子不禁应声落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凝视着女儿飞扬的裙裾,恍惚见那月白色化作十五年前的雪。彼时玲儿尚在襁褓,抓着她一缕青丝咯咯直笑,乳母打趣道:“小殿下这手劲,将来定是个要撕破天命的主儿。”
玲儿歪着头,鬓角的珍珠流苏在晃动下清脆作响:“母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把你也难住了?”
淑妃回过神,眼神闪躲,移步至一旁,端起一杯并无茶汤的茶盏:“是啊,母妃学识浅薄,不比玲儿,连夫子都答不上来的难题,母妃又怎么会知道。”说着,举起茶盏便欲饮下。
玲儿似也察觉到了异样,秀眉微蹙,探过身子,轻柔的在淑妃耳边问道:“母妃,你忘了倒茶了。”
淑妃闻言,心中一惊,随即不禁浅浅一笑:“母妃糊涂了,玲儿,你学了一日也累了,快坐下歇息吧。”
“嗯!”玲儿应了一声,那软糯天真的声音,却直击淑妃的内心。
“哇!好美的凤钗!定是父皇赏赐母妃之物,真好看!”玲儿看到桌案上一方古朴的木质托盘上,摆列的十二支精美凤钗,还有一块温润的玉佩,玲儿不由拾起一支,仔细端倪了起来。
淑妃看着玲儿娇俏的模样,不由一阵心酸,但此事却也是瞒不住,她装出一副喜悦之情,声音却有些颤抖道:“那是你父皇遣礼部送来,给你的……聘礼……”
闻言,玲儿手上的凤钗应声落地,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聪慧伶俐的玲儿,即刻明白了这十二支凤钗的意义,但她依旧不愿相信,眼中似已有了些许泪花,颤抖着双唇,试探道:“母妃这是何意,聘礼?”
淑妃长叹了一声:“对,玲儿,你父皇……是为了你好,成为太子妃,便是日后的皇后,荣华……”
“咣当”一声,还未等淑妃把话说完,玲儿举起装有十二支凤钗的托盘,狠狠摔在地上,金钗如折翼凤鸟纷纷坠地,那块玉佩磕在门框上,裂成两半:“母妃!今日夫子答不上来的难题,女儿知道了,皇兄要娶我,不必让母妃来转告!”
玲儿望着落日余晖,遥想那日琼林夜宴的初次邂逅,也是在这样一个暮日黄昏下,一首《如梦令》音犹在耳,可身在帝王家,却也如此无助。
淑妃转身抓住女儿的手腕,丹蔻在雪肤上掐出红痕,“玲儿,你听我说!那是你父皇!你不可鲁莽!”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抓的住玲儿的手,却抓不住玲儿的命运。
玲儿驻足,面对着夕阳,没有回头,果决的目光投着坚毅:“玲儿不会让母妃为难,玲儿宁做胡娘子,不做金笼画眉生!”
鎏金缠枝烛台被疾风扫落,满地星火在暮色中明灭。玲儿甩开母亲的手,珍珠流苏划过半空,在淑妃模糊的泪眼里碎成千万个月光凝成的银屑。
“来人!关宫门!”淑妃突然厉声高喝,翡翠护甲深深掐进雕花门框。檐角铜铃骤响,三重朱漆宫门次第闭合的轰隆声震得琉璃瓦簌簌作响。玲儿提着裙裾奔向最后一道即将合拢的门隙,月白裙裾在青石板上逶迤如逃逸的云。
“拦住公主!”
侍卫的玄铁佩刀撞上宫墙的刹那,玲儿已如轻燕掠出门缝。裂成两半的玉佩被她攥在掌心,断口处“天家永好”的篆文正渗出丝丝血痕。
望着玲儿离去的背影,淑妃痛哭失声,她知道等待着玲儿的将是坎坷的命运,她更知道这一切本就那么不真实,正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或许遗憾终将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