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正月十五,就还在年里。
但早早的就有热爱学习、刻苦用功、争分夺秒、孜孜不倦的人回了燕园,比如某个蹬着二八大杠,头戴悍匪毛线帽的人。
一个潇洒的捏后闸甩尾,自行车停在楼前。李乐锁好车,从车篮里拎下绳子捆好的几本书,溜溜达达去了系里的图书兼资料室。
“宫老师,新年好啊,恭喜发财。”
进到图书室,就瞧见管理员宫老师正趴在桌前,给一摞书贴着标签。
“哟,新年好新年好。不过,搁这儿开始发不了财喽。”瞧见李乐,宫老师有些好奇。
“我说的是精神财富。”
“哈哈哈,不过,你又不是理工科那些人,还得回实验室做牛做马,这刚过完年,不在家待着,跑学校来干嘛?”
“还书啊。”李乐笑道,把书往桌上一放,“写论文时候,借的几本书和资料,暂时用不到了,可不就得赶紧还回来?”
“行吧,等一下,等我贴完这本。”
“好。”
“对,你这毕业论文写完了?”宫老师裁剪下一个索书号,抹上浆糊,粘在一本原文书的书脊,李乐瞄了眼,“Stigma: 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翻译过来就是“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
欧文·戈夫曼写的,以拟剧论解构污名,揭示受污者与常人在社会剧场中的身份互讽。用了许多精美的概念和比喻,整本书更像是一次对受污者在各种情境中的社会观察。
对李乐,觉得最有趣的,是里面分析了人在社会中伪装或者说扮演特定角色的几个不同发展阶段,
比如装的最开始,是寻找某种特定的方法来抹消自身在了解相关规范之后意识到的自己的差异。
在逐渐装的过程中,人们也慢慢地将这种装,演变为自己得生活习惯。
戴面具戴久了,摘下来,脸都成了面具的样子。这就是可悲的生活。
“喂?”
“啊?哦,完了,交了,等着惠老师给意见修改修改,盲审完,就等着答辩了。”李乐忙回过神,回道。
“看你这一脸疲惫的相,怎么晚上通宵网吧?”
“呵呵,哪有。”
“之后呢?继续还是出去?”宫老师又捏起一本书,开始贴索书号。
“继续。”
“那挺好的,学校是个好地方。”
“对,所以才懒得出去。”
“这么算,已经七年了?”
“什么七年?”
“在燕大上学的时间。”
“哦,是。”
一句提醒,让李乐才恍然,原来,在燕园已经七年了啊。
“留校吧?”
“不知道呢,现在要求这么高。”
“那是对别人要求高,你可是咱们系培养出来的。”
“歪瓜裂枣?”
“你这就是系里的水平不行?马主任听见肯定得跟你掰扯掰扯。
“那不能够,马主任心胸,一条大河波浪宽,稻花香两岸。”
“挺别致的马屁。”
“那可不,拍马屁不就得不走寻常路?要不然怎么在众多人中脱颖而出,让领导记住?”
“哈哈哈哈~~~~”宫老师乐的一脑袋烫卷毛乱颤。
“行了,我给你登记一下,对了,你还准备借新的?”
“嗯,我想问问您,咱们的资料库里,有没有过更多的对农村经济类型的资料?”
“那你去最里面倒数第三、第四的柜子找找,涉农,以及涉及农村经济形态变化的论文,书、调查报告,基本上都在那里。
“成,您慢慢登记,我去找找。”
半小时后,经过一番挑挑拣拣,李乐把几本书和资料拿到了宫老师面前。
宫老师接过来瞅了眼,指指一篇田野调查报告上的名字。“梅苹?你大师姐的?
“昂,您知道梅师姐?”
“呵呵,那几年,系里男生甚至是一些未婚老师心中的缪斯。”
“夸张了吧。”
“一点儿不夸张。只不过,都白搭。”
“白搭?”
李乐眼底瞬间阴阳鱼转动,带起了心中的八卦。
拉了个凳子,凑到桌前坐下,“您不会说的是.....”
“嗨,我给你说这个干嘛。”宫老师自觉失语,忙往回找补。
“别啊,您是系里的老人,系里有点儿风吹草动,你都能知道。”
“那也不能瞎扯,尤其,是惠老师这样一个高洁的人。”
“哦。”
宫老师笑了笑,“人呐,真正的修养在于驾驭本能。克制不是冷漠,是将欲望放进更大的容器,而这些恰是对所有人最深的善意。看似古板,却能坦然面对每个学生,每节课。”
带着些许遗憾,李乐拎着资料又晃悠到系里办公室的楼层。
只不过刚上楼梯,还没拐弯儿,就被从厕所出来的马主任放了一个嘲讽,腿一软,不由得凑了上去。
“啊,主任,新年好,祝您.....”
“闭嘴,新年好就够了。”
“嘿。”
“还没开学呢,不在家看孩子,过来干嘛?”
“老师都上班呢,我哪能不严于律己,刻苦钻研?这不,去资料室借的资料。”李乐一抬手,展示着。
“还成,知道时不我待。”
“向主任学习。学生尝闻,主任在上学时,经常搬着凳子在35楼的厕所里借灯光看书,此等精神,实为吾辈楷模。”
“谁给你说的?净特么瞎扯淡,那味儿得多大,我还以屎为鉴不?”马主任翻了翻李乐手里的资料,“都是农村基层经济结构的?”
“嗯,这不刚交了毕业论文么,这几天重新看了看,觉得有些地方肯定在惠老师那过不去,先预防着,真要改,也有个准备。”
“挺好,做学问么,不仅要一往直前,还要经常的回溯,所谓治学宜温故,阅旧文乃日进。”
“那个,主任,没事了?我去找惠老师啦。”
马主任一扯李乐袖子,“别急,先去我办公室,咱俩聊聊。”
“诺。”
越过惠庆的办公室,到了马主任那屋。
一落座,就瞧见书桌上摆着的一盆长势良好的“蒜苗”,捏起花盆看了眼,“啧啧啧。”
“老不开花,今年又废了。”马主任点上根烟。
“您这根本就没雕刻到位,再加上营养不够,肯定这样。”
“雕刻?不就是划八字刀么?”
“您得看是什么样的球茎,只划八字刀不雕刻到位,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叶里寻花,花少叶子茂盛。”
“你会?”
“略懂。”
“这还能抢救一下?”
“都长成葱了,没救了,等死吧。”
“哎,浪费一冬天感情。行,下次给你,你来雕刻。”
“放心,肯定花多叶少,还能给您修出造型来。”
“好。”
马主任点点头,看了看李乐。
“说点儿正事儿。”
“诶。”
“你这马上硕士毕业了,想过之后干嘛?”
“读博。”
“废话,我知道,我是问读完博之后。”
李乐眨么眨么眼,“博士,后?”
“闲得蛋疼。”
“您说呢?”
“你不是常说,生是燕大人么?”
“那是一种愿景。”
“那就努力实现一下。”马主任掐灭烟头,“都说穷学理工或打工,富学人文艺术或不学无术,虽然这话有些偏颇,但依照将来的社会环境和发展趋势来看,社会科学要想做学问,我是说真正的做学问,而不是靠学术吃学术的这种,先天的家庭和物质条件或许才是基础。”
“论硬条件,你不缺钱,软条件,山头够高,那不如试着在学术上往前走一走。”
“燕大不大,咱们系更小,但是能给真正想做学问的人,挤出一张安稳的办公桌,是从吴先生、潘先生、费先生、雷先生等等前辈开始,一直到现在,乃至将来追求和践行的,一个社会学人的良心。”
“你考虑呢?”
李乐想了想,点点头,“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
“那就好啊。”
马主任一副老怀甚慰的表情,起身,拍了拍李乐的肩膀。
坐回去后,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递给李乐。
“你看看。”
“啥啊?”李乐接过来一看,“乡村社会实践计划?”
“这不是你给我揽的活么?这一通使脸,从学校,到经济学院、管理学院,再到马院,一下串起四个学院,最后再和他们县里沟通,这才有了这个实践基地。”
“谢谢主任!”
“先别谢我,这什么,看后面,划线的地方。”
李乐翻到最后一页,“安排食宿,报销往返交通费用,补助40元\/日,提供保险.....”
“主任,这钱?”
“你觉得呢?”
“走计划捐助?”
“呵呵,小李啊,有心了。不过,这个也不让你一个人拿,经过学校研究,列入到教育基金会的社会服务捐赠项目里面,你带个头就成。”
“学生必不负主任所托。”
“还有,这个学校会组建有专门的人员来负责计划的执行和推进,北峪村只是一个点,之后,会根据经济发展状况和实际需求,在全国不同的省份陆续设立帮扶实践基地。校领导对这个计划很支持,还要和上面的相关大领导找机会聊一聊。”
“哦。”
“别哦,这里面有你的事。”
“有我啥事儿?”
“找大领导,不能空口白活,得从规划到阐述意义.....”
听马主任说完,李乐挠挠下巴,“合着,我得写个文儿?”
“嗯,给学校,学校再根据实际情况修改调整。”
“我明白了。”
“给你一个礼拜,下周之前能行?”
“这么着急?”
“马上开大会,代表团上发言,你以为呢?”
李乐面色一正,“成,知道了。”
马主任点点头,“行了,没事儿了,去找惠老师吧。”
李乐屁股刚抬起来,又坐下。
“那什么,马主任,有个事儿,我想给您说一声。”
“怎么?”
“那个英吉利海峡吹过来一阵冷风。”
“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