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雍州回麟州的路又开始大修,幸好车子够劲,一路颠簸,绕了几条村道,原本两个多小时候的路程,硬是多出去快一倍的时间才进了麟州城区。
瞧着街边多出来不少挂着典当行、金融担保服务、商贸公司招牌的门面。
“宝库,这些都是?”
“昂。这还是正规点儿,要面子的,要不然,几部电话,几个手机,在写字楼租一间办公室,在宾馆开个房间,就能做生意,甚至有的在家里就能干。”
“没人管?”
“谁有那个精力?再说,私人之间借钱,还要办执照?”
李乐只觉得这个沙漠边缘的小城,渐渐地被一股名为“民间金融”的潮水所包围。
又开了半个点儿,终于见到了那块久违的“岔口镇欢迎您”的大牌子。
到镇上,街道两边原本煤灰斑驳的旧砖墙粉刷一新,屋檐下灰白相间的线条勾勒得整齐划一,两边店铺原本杂乱的花花绿绿的喷绘,手写的门头,大都已经换成统一尺寸的灯箱,“富矿强镇利民”、“打造良好人居环境”、“齐心共育文明镇,携手共建卫生村”,“爱护公共财物,维护公共秩序”这样的口号标语牌,矗立在街角巷头。
沿着又拓宽不少的沥青路向里延伸,路两边铺设了新的彩色道板儿,种上了树苗,树坑里刚浇过水的泥土泛着深褐,还有些低矮的冬青扎上了防风支架,,每隔几十米就是一个锃明瓦亮的不锈钢垃圾箱。”
新修的精致的小广场上,健身器材还没撕掉包装,小河边也建起了步道,殷红的塑胶路面,顺着白色的线条向前延伸,一直伸向远处的黄土垣,圪梁梁。
眼瞅着过去还有些脏乱的镇上,如今处处透着铮新洁净。
“宝库,镇里又整修了?”
“这不是年前,要创卫么。”
“创卫?”
“创建省级卫生文明城镇。全镇齐动员,从镇长到村民,都上街打扫卫生粉刷墙头,修路换道板换路牙石井盖子,载电线杆装路灯,家家户户,门前保洁不达标,还得罚钱。咱们的安保队都给拉上街检查卫生捡烟头去了。”
只不过再往前,却看到白净的墙头后面,背街小巷还在阵痛中。
蜘蛛网般的电线刚埋入地下,青石板缝隙里残存着煤渣,墙根处“严禁倾倒垃圾”的告示牌下方,碎砖块和水泥袋尚未清理干净。
“切,形式主义。”郭铿来了句。
“你这话,没有形式主义,哪来道路规整,环境整洁。”李乐笑了笑,“好歹在进步,哪能一蹴而就。”
越临近老宅越热闹,街边店铺挂着红灯笼,一个个摊位上各种货品堆叠如小山。摊主们扯着嗓子吆喝,“橘子五块钱三斤!”“棉鞋处理啦!”“最后一件,卖完收摊了啊!”
炸洋芋的油香混着烤肠的焦香漫过人群,蒸笼揭开时肉香香裹着热气升腾。娃娃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大人的腿缝间穿梭。
年三十鞭炮的碎屑仍如红毯铺满各家门前,偶尔几声鞭炮响声带着空气残留的火药味划过鼻尖。
车子穿过市集,拐上一处高坡。
“呵呵,叔,到了。”
停车在老宅门前,文冠树下的空地上,李乐下车时瞅了眼比老老李岁数还大的几株树木,想象着到了春天,白粉色花朵开遍枝头的样子。
转过身,就瞧见老宅乌黑的木门半掩,门前青石台阶上,有几个娃娃把垂带当成了滑梯,正在排队往下滑。
“嘿,那几个娃,谁家滴,在我家门口作甚伲!”李乐走过去,用半生不熟的麟州方言喊了声。
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防弹背心一样的攀带棉裤,脸蛋通红,鼻头、上嘴唇还带着风干鼻涕的几个原生态娃娃听到喊,一抬头,看到一个壮硕高大的圆寸脑袋正“瞪”着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撒开腿,推开老宅大门就往院里跑。
“啊,泉大北,泉大北,土匪来咧!!”
“快跑,有秃子啊!”
“噗~~~~哇哈哈哈哈~~”
瞧见几个娃喊着跑着,郭铿大笑。
“笑个甚!”
“我说,你这么没孩子缘的?”
“一群小屁孩,走,进家。”
三人呢还没跨过门槛,几个娃娃就扯着李泉的衣角裤腿到了门口,伸手一指,“就他。”
“哈人捏!”
“大老秃!”
“嘿,我这暴脾气的。”李乐作势迈步上前,娃娃们又都吓得躲到李泉退后,喊着,“泉大北,捶他!”
“行了,捶个屁,过来,喊二叔。”
“二叔?”
“额弟,你们不喊二叔?”李泉转过身,挨个儿摁着小脑袋,给薅了出来。
“呵呵呵,淼,这都是本家娃娃。这是二房三堂叔家滴小孙子,李雷,这是三房大北家二娃滴小子,李丰,这是三房二北家滴....”
瞧着几个带着连相,尤其都有着老李家特有的浓眉的娃,李乐笑道,“哟,还都是本家,赶紧滴,叫二叔,有好处。”
“啥好处?”
“叫了就知道。”
“没好处不叫。”
“这好处咋样?”李乐从兜里掏出一沓红包,这是来之前准备的,大过年的以防万一。
“二叔!”
“二叔!”
几个娃见到红包,都开始叫起来。
“光喊二叔不成,过年了,家里没教个吉利话?”
“二叔,恭喜发财。”有娃抢答。
“好,给。”
“谢谢二叔。”
“二叔,新年行大运。”
“这也好,给。”
“谢谢叔。”
“二叔万事如意,”
“给。”
“二叔,二叔......额不会咧。”有个娃开始挠头。
“好好想想。”
“二叔,年年有余。”
“给。”
几个娃都捏着红包,又转头,瞧郭铿。
“你也是二叔?”
“这是表叔,你们了姑奶奶家的。”
“表叔,新年好!”
“嗨,先别乱喊,我可没红包。”
“我这有,借你几个。”李乐晃了晃手里的红包。
“没什么,阴谋吧?”
“没有。”
“行,来,拿着。”
“表叔,恭喜发财。”
等几个娃都拿了红包,李泉抬腿,照着屁股,一个给了轻轻的一脚,“去玩儿吧,一会都记得回家,想吃什么进院儿里拿。”
“淼,郭铿,赶紧进来吧,还有东西么?我给搬进来。”
“没了,我们都一个包。”
“走,进屋。”
李泉一招手,三人跟上,李乐给郭铿示意,“回头别忘了把四十块钱还我。”
“小气样子,回头给。我这一百的,破不开。”
“我有零钱,找你六十。”
“什么人呢是。给给给。”
两人闹腾着进了院儿,瞧见正房坐着的李铁矛和大娘,忙问好。
“来了哇,好好!路上辛苦吧。”
“挺好,车接车送的,辛苦啥。”
“宝库,麻烦你了啊。”
“不麻烦,不麻烦。”
“一会儿在家吃了再走。”
“不用了,真不用。”
“没事儿,多个人,热闹,就这么说了。”
。。。。。。
坐定,几人围着李铁矛说话。
“大伯,啥章程,李枋都不看了,非要回老家。就为了上个族谱?”
李铁矛给郭铿递了个烟,“可不,正月里就得给去年生是娃娃上族谱,给老祖先们说一声,家里又添丁进口了,再说,咱们家这是二十多年以后,又有男丁,不能马虎了。”
“哦。大伯,那得是个啥章程?”
“明天一早,先去地里,给咱爷,咱太爷爷他们放炮烧纸上供,汇报一下,家里添娃了。然后本家其他几房的长辈一起过来老宅,把去年生了的娃和新娶的媳妇,姓名,出生年月日,时辰用红纸记下来,和族谱放到一起,等下次修谱的时候再正式录上去。”
“哦。诶,大伯,咱家有家谱?”
“有哇,怎么没有,先前是你爷,后来一直都在我手里管着呢。”
“我还没见过呢,对了,女娃也能上?”
“能,咱家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是姓李的女娃都能上。”
“大伯,我能先瞅瞅?”
“能,在我屋里,等着。”
李铁矛起身,去了里屋,一阵柜门抽屉响动,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匣子,瞧着还挺重,放到桌子上,“嘭”的一声响。
瞧了眼匣子,看到上面的花纹,小李厨子略微有些失望,不是小叶紫檀,不是黄花梨,就是一般的大叶檀。
等到把盖子抽出来,就看到里面十几本竖版的书册。
李铁矛拿出最上面一本,递给李乐,“这是第一本,有谱序的。”
“哦。”
李乐双手接过,瞧见泛黄的淡蓝色书皮上,用宋体字印着“陇西郡李氏续修族谱卷一”几个字。
翻开第一页就是谱序。
盖闻木本水源,族之有谱,犹国之有史也。陇西李氏,肇自高阳,衍于皋陶.....玑,崇之后世居陇西,衍为四房,曰武阳、姑臧、敦煌、丹阳。
姑臧一脉,地接河西,代有英杰,枝叶蔚然,承先祖遗风,秉忠孝之道.....李暠建西凉,立国河西,文教武功并盛.....以德行显,不恃贵而骄,唯以诗礼继世。
今重修谱牒......详世系、辨昭穆、录居墓,务使支派分明,亲疏有序......累世敦睦,礼让成风,故子孙昌炽,自宋以降,职都统制、节度使、总镇、将军、按察使,文武者踵接,....览斯谱而思孝悌,缅前烈而奋志业,继往开来,永葆门楣之光耀。是为序。
往后翻,就是一世祖,后周灵州防御使,李祚。
后周,那不就是郭威柴荣赵大?灵州?好么,最西边。
再看生平,出身姑臧大房,后周时期的先是下级军官,因为随郭威征战有功,一直升到防御使,后来赵大黄袍加身,就响应了号召,跟了赵大。
嗯,老祖宗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往下,便是二世三世这么往下排,中间还有几次分家谱,就那么一直到了第三十七代,自己爷爷。
老爷子名字旁边,赫然写着三个名字,党云澜,张稚秀,付清梅。不过,只有自己奶奶是毛笔添上去的。
啧啧啧,这老太太看见不得那啥。
最后一行,只有李铁矛和李钰的名字,自己老爹没有,就夹了张小红纸,写了名字和生辰八字。
正好,要是算到李枋、李笙、李椽,整整四十代人。
不过这家谱,李乐听荆师兄说过,唐代动乱后,修谱缺乏管理。到宋、明、清时民间修谱昌盛。除了欧阳修、苏洵这样的大人物,普通百姓为了尊祖敬宗收族也开始修谱。
尤其是明清时期,盛行大宗之法,编造世、攀附冒认祖宗的现象时有发生。
可自己家这个一世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防御使,还是个宋代地位不怎么高的武官,应该就,木有必要了吧。
看完,把家谱放了回去,以后,这东西,就是李泉保管,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大伯,要按这么说,还得重修啊。这还是建国前时候修的。”
“嗯,和几个本家说好了,今年给几个娃上完族谱就重修一下,该添的都添上。”
“要钱不?我这有。”
“还用你掏钱?”李泉一旁笑道。
“那也得尽尽心意不是?”
“这个,你们哥俩商量。走,先跟我弄灯笼去。”李铁矛说道。
“灯笼?”
“明天上族谱,得挂灯。咱老李家,又添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