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杳抬起头,眼底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如此,望父亲成全,将我从时府家谱中除名,逐我出府。”
正好,若能借此机会离开时府,或许能躲开楚欢隽。
只要彻底地消失在这群人的关系网里,她对于楚欢隽来说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话音一落,满堂人皆是大惊。时颐迁的脸色由愤怒转为不可置信,声色俱厉道:“时桃杳,你说什么?”
桃杳语气依然坚定:“望父亲成全,将桃杳从时府家谱中除名。从今往后,桃杳就算横死街头,也与时府没有半点关系。”
时颐迁震怒:“你……大胆!你想气死我吗!”
时兰心脸上的神色也有些慌张,忙不迭说道:“时桃杳,你说什么?时府养你这么多年,你不说报恩,恪守本分的良心也该是有的,今天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凤生见此情形,便没再说话,又接着端起那盏茶呷在唇边。
还在一旁受刑的怀菱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二小姐……你不要犯傻……”
眼下气氛凝滞,无一人敢发话,时兰心却十分躁动——
她对时桃杳不好,那确实是因为曾经记恨她抢走了自己身份的那几年时光。
可是她早就已经回到时府,也一直受着父亲的偏宠,那些嫉恨的心思其实早淡了,这些年她依然日日针对欺负时桃杳,不过是府中日子无聊了要找个乐子玩……
若时桃杳真离开了时府,她上哪里去找乐子?
于是,时兰心又急着说道:“时桃杳,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爹爹心胸宽宏,一定会原谅你的。”
桃杳心中忍着一团气,却始终一言不发。
时颐迁也是憋得满脸通红,眉心紧皱着,所有人都没见过时颐迁这般难看的脸色。
在时颐迁眼中,时桃杳还是当年抱回来的那个女婴,他现在才发觉,时桃杳早已经长大了。
她也有脾气,也有自尊,更是有独立的本事了。
这些年,他一直忙于边关战事,其实能在时府呆着的日子很少很少,自从亲生女儿回来之后,他的眼中更没能看见桃杳了。
他总以为,桃杳还是和小时候那样,乖顺的、懂事的、沉默的,即便什么错也不犯也甘愿受他责罚,每日都只是眼巴巴地等爹爹带回一颗糖与她吃。
他总以为,桃杳这样从小被人遗弃的孤女,会想要一辈子依赖他,所以他每年都想着如何找个合适的亲家把她嫁出去。
可当如今桃杳亲口说出要离开时府,求他成全时,他的心里忽然成了一团乱麻。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春天,金蜃公主挽着他的手,声音和春风一样温柔:“夫君,我们就这样,永远到老吧。”
那个时候,时兰心还没有走丢,他们的生活那样美满,就算一辈子在那一刻画上句点,他也知足了。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永远呢?金蜃公主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如今桃杳也要离开这个家。
他强忍住眼底的那点酸疼,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桃杳,你若肯承认今日犯的错误,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便不罚你。方才你那般小孩子般的脾气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还做你的时家二小姐。”
听见父亲这么说,旁边的时兰心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帮腔道:“时桃杳,爹爹发话了,你快点认错呀!”
桃杳低着头,脸上神色沉闷。怀菱似乎预料到什么,轻声劝道:“二小姐,不要再说了,听老爷的吧……”
这时候,屋外忽然下起了雪。正是寒冬时节,雪本是常见,不过今天的雪要更加凄寒。
时颐迁又叹了好长一口气,唏嘘道:“桃杳,你不记得了吧。我刚接你到府上时,也是这样的飘雪天气。一晃过去,已经快十五年了啊……”
桃杳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忽然,桃杳抬起手臂,低头往自己手腕上猛地咬了一口。猝然间,鲜红的血液从她腕间迸溅出来,淋淋漓漓地滴入地上的石板缝隙间。
她抬起煞白的脸,唇齿因染血而变得分外嫣红:“我不愿再做时家二小姐,还望父亲成全。”
时颐迁脸色大变,她竟为了与时家决裂,要以血明志。
见时颐迁闭目不语,桃杳接着又要往那伤处下口。时颐迁大声喝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将她的手脚都绑住!”
他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壮汉立即又凑近桃杳身旁,将她四肢紧缚住。
时颐迁闭着眼不忍再看,口中却是说道:“打!给我打!打到她清醒为止!”
紧接着,桃杳背后便传来一阵钝痛。两个壮汉站在她左右,一人执一只巨大竹板,轮流打在她背上。
桃杳穿着的衣服本就老旧了,布料早就被磨薄得透光,这板子没挨几下,她背后的衣衫就被打出来一个大洞。
接下来的板子,是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皮肉上。
皮开肉绽的钻心苦楚使桃杳神情扭曲,但她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时桃杳这具身体挨饿已久,身上没有多少皮肉能承受这样的刑罚。那板子一下一下打下来,桃杳似乎能听见自己背上的骨头被竹板敲出的脆响,听得她头脑昏沉,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火星子。
那一片白花花的火星子中,她似乎看见了时桃杳的童年。
小桃杳总是眼巴巴地跟在时颐迁的身后,期盼他能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给她吃。
小桃杳能喜欢上的东西不多,最爱的就是爹爹的口袋。
那口袋神奇得不行,总是能掏出来不同口味的糖糕,有时候是桂花糖,有时候是蝴蝶酥,最好吃的是牛乳糕,这稀罕玩意儿是爹爹每回去西塞打仗带回来的,平时见不着——
其实这牛乳糕是爹爹专门带回来给娘的,娘的故乡在西塞漠北,但是小桃杳有些害怕娘,因为娘总是哭哭啼啼的,不准桃杳进她的房间,不过娘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小桃杳一块牛乳糕吃。
小桃杳想不到,娘怎么稀里糊涂的就死了,她的生活也会在娘死后发生巨变。
家里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后娘,又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姐姐,从那以后,爹爹再也没有给过她一块糖糕。
小孩子心思简单,并不知道消失了的糖糕意味着什么。小桃杳还是时不时去找爹爹讨糖糕吃,但总是被姐姐在远处用小石子扔脑袋。
久而久之,桃杳也不敢再去找爹爹了。
后来在一次家宴上,桃杳偶然发现姐姐随身戴着的小包裹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她终于明白了——
糖糕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姐姐那里。
就这样,小桃杳对自己的身份有了第一次清晰的认知。
一片混沌迷梦间,桃杳又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是一片荒原,天上有乌鸦在盘旋,地上是无边无际干涸龟裂的土地。一只黑黢黢的手臂伸在她面前,是很努力地在拽着她,前行。
这个地方风沙很大,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但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唤前面的那个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
那个人转过头来,尽管蓬乱的头发将他面目遮盖不清,但那一双荧荧绿眼亮得分外惊人。
他从怀里摸索着,找出来半只干硬的馕饼,一股脑塞进她嘴里。
那馕饼硬得像块石头,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好像把她的牙都挤掉了几颗,口腔中瞬间充满了腥味。
她本能地快速吞咽着,将血水和馕饼一齐吞下去,她很饿。
那人拉着她在黄沙中匍匐了很久,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发现一处绿洲,就在不远处。
可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绿洲是海市蜃楼。与她同行的那人绝望地跪在地上嚎哭,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她好像能知道其中的意思,他是在不停地喊着父亲、父亲……
猝然间,梦境戛然而止。
桃杳恍然睁开眼,又回到了竹正堂,眼前还是那块被浇淋了她腕血的那片石板地,时颐迁的鞋尖依旧在前面,那上面沾着血泥,或许有一点是属于她的。
不过,清醒很快又消失了。
这回没有梦,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直直地跌落下去,掉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意识残余的最后,她只听见时颐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接着打!打到她肯认错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