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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母后龙榻前高声哭喊。来来去去,也便只有那几句——母后!母后!鹤儿回来了!鹤儿回来了母后!母后,您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鹤儿,是鹤儿啊。

我多想问问她,为何不肯多等一会儿。多想告诉她,我已经快马加鞭地回来了。可是……我没脸!我没脸啊!

当年,不告而别的是我,这么多年来狠心对她避而不见的也是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刻让她对我放心。

所以……

我怎么能,责怪她不肯等我?

若我早那么几年回来,若我不那么自私不那么胆小,至少母后还能牵牵我的手,摸摸我的脸,说:我的鹤儿长大了。

若我能不顾虑那么多,能早一点带着冷暖和闻儿不顾一切的回来。也许,母后会对冷暖这个儿媳妇相当满意。而闻儿,也能吃到他皇祖母给的糖果。

若我回来,就算不能得到母后的原谅,至少,也不会留下终身遗憾。

我看着母后双目紧闭,身上已无半点生气。脸颊处虽有凝固着的两行泪痕,可嘴角却带着笑意。顿时,万般滋味儿涌上心头。

她……是幸福的吧?

一个本在将门府中成长的娇娇女,却背了那么久不属于自己的重担。如今上天终于怜悯她,要把她带走。在歇下负担的同时,也能与父皇在九泉下相聚。我想……她一定是幸福的。

可是母后……儿子,当真一点也不想你走。

这么多年来,儿子纵使知道您会脆弱,可总觉得您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儿,什么都能处理妥当。所以,理所当然地任性了那么久。也理所当然的固执,和自以为是了那么久。

但今日,当我看到以往风华绝代的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突然深感后悔。

母后,儿子错了!

若时光可以倒流,儿子一定会早早现身。就算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也不会让您至死,都还在担心着我这个不孝子。

我跪在母后跟前,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如当年光滑细致了,可当我用它来抚摸自己的脸颊,却依旧能感觉到其中的温暖。

我身后跪着的人是岩弟,忆儿,还有他们的孩子和罗素舅舅。

从我突然出现到如今,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诸多疑惑。可瞧见我如此悲痛的模样儿,却又不忍开口责问。

于是,就这般。众人陪着我一直跪在母后龙榻前,直到母后的手脚冰冷,僵硬。

……

按照宫中的规矩,子孙后代得在母后棺前守着,直到头七过后,入皇陵。

于是,几个大一些的侄子外甥陪着我们一起守夜,年纪小的则被送回了府中。

整整七日,我和岩弟,忆儿都没有离开母后一步。三人按照长幼顺序就这么跪着,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天明。

我本以为他们二人会有一堆的话要问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是啊,他们若问起我这么多年来为何不肯回来,当着母后的面我该如何应答?

可谁知……

一日过去了……两日过去了……

一直到把母后的尸首送入皇陵,他们也没有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叫我一声皇兄。

我知道,他们终究是怪我的。怪我让母后如此担心,怪我狠心不肯回来看他们一眼。

他们不会原谅我了,永远也不会。

也好,这样也好。

母后已经把太子之位传给了岩弟,这东陵国有他在,我放心。而我,终归是要离开的人。既然如此,不如走得没有牵挂一些。

不问,我便不需答。反正,也不知该如何答啊。

……

母后入皇陵的时候,我朝着她狠狠磕了九个响头。

三个,是为我。

三个,是为冷暖。

三个,是为闻儿。

母后,若您在天有灵,望您可以安息。

儿子不孝,没能早早回来看您。没能带上您儿媳妇和孙子回来给您尽孝,是儿子不对。如今,我代替您的儿媳和孙子给您磕头。愿您,能没有遗憾地去与父皇相聚。

……

从皇陵出来,不慎与罗素舅舅四目相对。

记得前几年回京城时,罗素舅舅还十分年轻。如今,不过几年光阴,他也老了不少。

特别是当母后走了以后,他便越发憔悴了。

罗素舅舅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淡泊,没有惊喜,没有疑惑,没有疼爱,也没有半丝的好奇。就像是在看向一个仅仅只是点头之交的故人,冷漠而寡薄。

岩弟见长辈们都在,于是主动开口,说要把皇位还给我。对此,我自是不会答应。

——我已在外娶妻生子,你皇嫂是个与世隔绝的人,不喜沾惹红尘。那孩子,也随着她淡泊得很。还望……岩弟成全,莫要再逼我了。

我知道,这句话实在伤人,也实在自私。可那又如何呢?自从当年决定离开京城,我就与自私二字再分不开。

既然如此,便让我自私到底吧。

……

我狠心拒绝了岩弟离开的时候,忆儿从里头追了出来。

“皇兄!”

这是回来那么多天,她第一次叫我。

我听着忆儿带着哭腔的喊声,终是止步。

她从后头朝我跑来,一把抱住了我的后背,双手扣得极紧“皇兄,你别走……你别走……我求求你,你别走。”

我闭上眼,故作潇洒的姿态终被泪水替代“忆儿,别闹。”

“不,我没闹!皇兄……就算你不想当皇上,不愿意接手这江山,也请你别走。我已经没了母后,再不能没有你。皇兄……忆儿求求你,求求你了……”

我试图掰开忆儿的手,可忆儿却死活不肯松开“皇兄……你别走,成吗?”

“忆儿,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我狠下心,道“皇兄看到你成亲生子,夫婿对你温柔体贴,就已经很满足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要乖。”

“不!你看到我幸福深觉满足,可我却不想一辈子都落下遗憾。”忆儿拼命摇头“皇兄,我答应过母后。若你回来,一定要照顾好你。我不能让你走……不能……”

“傻瓜,你是妹妹,怎能照顾我?”

我微微觉得好笑,也明白了母后的苦心。她定是怕岩弟登基后,天下没了我的位置。所以才会交代忆儿,让她照顾我。可是母后啊,荣华富贵于我来说,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了。

“怎么就不能?”忆儿抽泣问道“照顾,不分尊卑长幼。我们是一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相互照顾和扶持,是彼此的责任,不是吗?”

“皇兄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我听言,终是转过身来,替忆儿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忆儿,你说得很对。一家人,是该相互照顾和扶持的。

现在你已经出嫁,有了自己的夫婿和孩子,你应该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自己的小家里。而皇兄,也已经成亲。我也该回去照顾你的嫂嫂,还有你侄子。”

“他们在哪儿?”忆儿睁大眼问我“我派人把他们接回来!”

“忆儿,乖。”我摸了摸忆儿的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幸福……”

“你胡说!”忆儿见我态度如此坚决,终是往后退了几步“皇兄!难道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走!

就算你不愿意做皇帝,也没有关系啊。有岩儿在,他会把江山治理得很好。你可以在京城里住下,只要你愿意,住在外祖父的将军府都可以!

咱们兄妹几人都在京城,闲来可以带上孩子聚聚。有什么困难,可以一起扛,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把嫂嫂和侄子接来,咱们一家人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我已经习惯了外头的……”

“不可能!”忆儿拼了命的摇头,不肯听我解释“你不可能习惯外面的生活,也不能习惯!这么多年来,我们找你找得多苦,等你等得多苦,你知道吗?

小时候你说走就走,完全不顾及留下之人的感受。现在,你难道还要故伎重演?皇兄,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的,你不能骗我!”

我听着忆儿的话,心中十分为难。

走,是一定要走的。如若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冷暖的一片好意?

虽然一开始我不知冷暖为何不肯离开,可越到了这种时候,心中就越清楚明白。冷暖之所以不来,不过是知道我不愿再京城待着。所以,特地留了一个让我回去的借口。

可是,忆儿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完全不肯听我的解释。这可,如何是好?

“皇兄……”许是忆儿见我许久不曾说话,于是又开口唤我“皇兄,你不走了好不好?你告诉我嫂嫂在哪里,我派人去接!我给你安排府邸……要不然,你想住宫里也成……”

“忆儿”我怕忆儿越发沉迷在我会留下的幻想中,只好开口打断“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已经为人父母。很多事情,真的不能勉强。”

“不能勉强?”我承认,忆儿固执起来跟母后极其相似。此时的她,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朝着我质问“难道你忘了你小时候承诺过的话吗?你说你会一辈子保护母后,保护我!

母后你没保护好!你让她一个人挑起了整个天下,让她彻夜难眠为你担忧。

你不告而别,我们可以原谅你。你多年不曾现身,我们也不怪你。可是现在,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难道不该信守承诺,把我这个唯一的妹妹保护妥当吗!”

“你现在有岩弟,有夫婿……”

“可我只要你!”忆儿朝着我大喊“你是我哥哥,你承诺过会保护好我这个妹妹。我只要你保护我……只要你……”

我听言,绝望地闭上眼“可是,小时候的话,做不得数啊。”

小时候的话,做不得数。

只这一句,就彻底把忆儿推入了深渊。

“你说什么?呵……做不得数?”忆儿的身体仿佛被人抽空,整个人都蔫了起来“小时候那么疼爱我的你,现在居然为了离开,说出这种伤人的话!皇兄……你狠!”

说罢,忆儿又问“你要走,对不对?我问你,若我告诉你,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我这个妹妹,没有岩儿这个弟弟,你也一样要走,对不对!”

“对……”我缓缓开口,应道。

纵使你们与我再无关系,我也一样要走。

自从当年我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就从没想过再活着回来。如今能回来,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意外。

既然我们之间缺失了那么多年,该疏远的也早已疏远。不如……便彻底断绝往来好了。

“好!”忆儿咬唇,点了点头“你走!你走!走了以后,一辈子都莫要回来!就算日后有缘再见,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皇兄!每逢过年,清明,也绝不允许你拜祭母后!”

纵使,我知道忆儿只是在说气话。可我依旧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句“珍重。”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步伐十分沉重。

身后的忆儿如同疯了一般,开始大哭大喊。她夫婿用尽全身力气抱她,哄她,也未能让她平静下来。

我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很是心疼。

可……

我已丧失了哄她的权利。

我一步一步地走,周遭很是寂静。我突然品尝到了孤独,也突然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助。

从此,我在京城真的没有家了。

父皇去了,母后去了。罗素舅舅待我如陌生人,岩弟和忆儿也会一辈子都记恨着我……

这是我该啊!我如此自私,我活该被人记恨。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以前不愿回来时怕母后会把江山丢给我,跑去寻父皇。后来不愿意回来,是觉得自己对家人有愧。现在不愿意留下,是因为冷暖的身份。

她是魔,不是人。

京城如此繁华,对她极其不利。

我们只适合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关起门来过日子。如忆儿多幻想般的,相互帮助与扶持,得空便带着孩子聚聚,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的了。

况且,闻儿还小,长大后是个什么模样儿还不得而知,我不能让我的妻儿如此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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