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过眼前这个少年的名字。
何广义乃皇帝义子,开国名将何文辉之幼子。
何文辉曾跟祁阳王多次出塞北伐,后因病英年早逝。其长子乃成都卫都指挥使,跟颍国公傅友德北伐时战死。
何家如今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他虽轻飘飘的说他自己是锦衣卫的千户,可他身上却有着世袭指挥使的勋职。
乃是皇上亲口说过,让太子好生教导的自家人!
“原来是何小舍!”
吴庸已猜到,何广义为何会在这,还是问道,“请问你拦着本官,有何贵干?”
“太子爷要见您!”
何广义说着,微微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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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抚司天牢一间干净的公事房中,吴庸战战兢兢的叩首,“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一身便装,坐在椅子上,蹙眉看着手中的卷宗。
微微抬头,直入主题,“你打算怎么审?”
“这...”
吴庸苦笑,“臣奉旨审案,自然是事无巨细.....”
“真的要太细吗?”
朱标忽然打断他,声音有些发冷。
“完了!”
吴庸心中哀嚎。
皇上让他审,那自然是要事越多越好。
皇太子问询他,那意思是你能把事情控制得越小越好。
皇上想大开杀戒,太子是想见好就收!
可怜他吴庸夹在中间,谁都不敢得罪!
“你奉旨审案,自然是要事无巨细!”
朱标再次道,“但孤有个建议...”说着,他温和的笑笑,“不要太.....牵连甚广!”
“臣明白!”
“要仔细甄别,郭桓一旦穷途末路,必然会胡乱攀咬!你作为主审,要有辨别是非,审时度势,明察秋毫之能!明白吗?”
吴庸心中再次长叹,行礼道,“臣明白!”
说着,他看向朱标,“审查的卷宗,臣会单独抄写一份,送呈殿下!”
“嗯嗯!”
朱标点点头,“去吧!”
“微臣告退!”
眼看吴庸出去,一直在边上垂手站立的何广义抬头,对着朱标一笑,“太子爷,您真威风。他见了您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乱说话!你懂什么?”
朱标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何广义身边,看着他身上的飞鱼服微微皱眉,“你呀,记住了....年轻人就是要少说话,多学多看!”
“嗯!”何广义重重点头。
“还是瘦!”
朱标按了下何广义的肩膀,“记得以后多吃肉!”
“太子爷!”
何广义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臣,能不能不做锦衣卫?”
“哦?那你想做什么?”朱标奇道。
“臣想跟在您身边!”
何广义眼睛发亮,“就像曹国公郑国公他们那样,跟在您身边,然后等臣成丁了,外放带兵,帮着太子爷您镇守江山!”
“当兵?”
朱标叹口气,摸摸何广义的头,温和的说道,“当兵你就别想了!”说着,又是叹气,“文辉哥就剩下你这么一根独苗了,孤要保你一世富贵,不能有半点闪失.....”
“哦....”
闻言,何广义失望的低头。
下一秒又道,“那臣明儿能不能进宫?”
“又干嘛?”朱标宠溺的笑笑,他对这个少年格外的有耐心。
“臣想去看看三爷!”
何广义开口道,“臣家里养了几条特好的能抓兔子的细狗,想带给三爷瞧瞧!”
“行!抓兔子可以,但是不能跟熥哥胡闹,不能让他放狗咬人!”
朱标满口答应,转头对身后一直沉默无声的郑国公常茂道,“给这孩子一块腰牌!以后他去孤那边,不用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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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吱嘎,刺耳的摩擦声中,天牢的铁门被用力的推开。
随着风缝越来越大,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的同时,吴庸看清了牢房之中......已是面目全非的郭桓。
这个面目全非不是指皮肉,而是指精神。
一部尚书,天子近臣。
现在整个人都好似傻的一样,呆呆的蜷缩在草堆之中,脸上白得像纸,眼睛却红得好似炭火。
“他崩溃了!”
吴庸心中暗道。
大明朝的官员们,进了锦衣卫镇抚司的天牢有不崩溃的吗?
这地方莫说侍郎尚书,跟着皇上打天下的丞相军侯都死了好几茬了!
“郭大人!”
吴庸告罪一声,坐在道,“本官奉旨审你!”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陡然,郭桓疯了一样扑在栏杆上,张着口低吼,“我要见皇上!”
吴庸避开头,不想去看郭桓的疯状。
而是缓缓掏出卷宗铺开,“现有御史举报你三项大罪....”
“我家人呢?”
郭桓突然又疯狂的大喊,“我妻子,我儿子,我女儿,我....父母兄弟呢.....?”
“这.....哎!”
吴庸叹气.
咚!
郭桓无力的跌倒在地,眼神骤然空洞了起来。
“大人,还请....稳住一些!”
吴庸再次开口,“现在只是审,事情还有缓....”
“你信吗?这话你信吗?”
郭桓忽然落泪,“进了镇抚司的天牢,父母家人也都深陷囹圄...说我没事,你信吗?你信吗?”哭着,他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晚有这么一天.....我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刺耳心悸的笑声之中,吴庸低头,擦擦头上的冷汗。
“御史举报,镇江太平府的赋税被你中饱私囊....”
“盗卖官粮,浙西本该入库的四百万石,少了一半....”
“朝廷的律法,本就是两百万石!”
郭桓忽然开口道,“那两府的赋税是有缺额,才没记账!”
吴庸一顿,“还有,你勾结地方官员巧立名目,胡乱摊派赋税......”
“这事皇上知道!”
郭桓陡然大喊,天牢之中顿时为之一静。
人人都好似见鬼一般,石化了。
“这些皇上都知道呀!”
郭桓冷笑,“皇上都知道呀!不然怎么筹措军费?啊?几十万人连年打仗.....哪里弄钱去?”
“贪污,我有!”
“我是贪污了,我不但贪了,我还联合其他人贪了!”
“可那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我一个人做不成呀!”
“皇上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一个人做不成.......”
“住口!”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
哗啦一下,齐齐起身。
就见朱标阴沉着脸,背着手缓缓进来,一言不发的盯着郭桓。
现在,根据刚才郭桓的只言片语,他才猛然醒悟。
他皇帝父亲要图谋的,绝不是清洗淮西文人集团,扫清胡惟庸余孽,清除李善长党羽那么简单。
他父亲要图谋的不单是朝中大臣地方官员,还有天下的地主富人!
擅自摊派苛捐杂税,是郭桓做的。
但经手人,是地方的官府。
具体实行人,则是地方上的地主富人。
那么追赃,不但要追郭桓,而且连这些人也都要一块的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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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镇抚司?”
天色已晚,乾清宫中燃起不明不暗的灯火。
老朱坐在餐桌边手中一块烧饼,一碗疙瘩汤,一碟咸菜,一个咸蛋。
朱标缓步进来,“是!”
“你这样......这脸色...”
老朱放下手中的烧饼,“是要来质问你爹?”
“爹!”
朱标颤声道,“您是不是太狠了?”
说着,上前道,“官员大臣也就罢了,民间的地主富户......也要追究吗?”
“你想过没有,按您这么做的话。追究的可不是几百人几千人那么简单了,会是几万人......几万户呀!”
老朱大手抹了把胡子,“那咋了?”
“爹,会死很多人的!”
朱标大声道,“何必牵扯到民间.....”
“去年的黄册你看了吧?”
老朱突然开口,“北方各省,都是一五一十....而南方各省,则是混乱不堪杂乱无章不堪入目.....无法无天!”
“开国十八年了,咱当了十八年的皇上。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口,到底有多少田地,咱居然不清楚!”
“为啥咱不清楚?”
“前元给地主们养的臭毛病,让他们隐藏田地人口成习惯了!”
“让他们占国家的便宜,损国家而肥自己成了天经地义了!”
“不把他们都铲了,咱爷俩能明白吗?”
“不把大明朝有多少地有多少人都弄明白了,这江山能稳当吗?”
“现在才洪武十八年,南方已经开始土地兼并了!”
“再过五十年,到你孙子当皇帝的时候,大明朝还能收多少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