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者看着清瘦,没想到一开口竟然声若洪钟。
不怒自威的他,言简意赅,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一针见血。
两旁分立着的戎装男子们亦目光灼灼警惕地盯着你高祖姥爷他们。
你高祖姥爷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小心地向前挪动了一步,用真诚的眼睛看着这位老者。
稍加酝酿后,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在巫山老家时兄弟三人同时被抓了壮丁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从枪林弹雨中逃回了家乡、父母又相继染病无钱医治而身亡、迫于生计只好背井离乡只身一人从巫山开始逃荒进入神农架、为讨口饭吃做苦力当了盐背子、因躲避官府抓捕逃往深山、误打误撞地抵达这个古村落的经过和盘托出。
老者自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你的高祖姥爷。
他只是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腿上,眯着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你高祖姥爷,听的十分认真。
当确定你高祖姥爷已经讲完后,他依然紧闭双唇,不仅一言未发,还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
而且,他还刻意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站着的那些戎装甲士。
那些甲士和他一样,眼中也都透露着疑惑。
你高祖姥爷讲的这些话,他们只听懂了一小半。
浩子,我想你也听出来了,你高祖姥爷并没有说自己的贩卖私盐问题。
唐三爷笑道。
杨浩宇也听出来了,只不过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这些村民和这个双目炯炯的老者到底是谁。
两人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茶后,唐三爷继续往下讲。
浩子,不仅你有这个疑惑,你的高祖姥爷当时也在心里犯嘀咕,眼前这个村子里的人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现实生活里的那些人呢?
他早就从村子里男男女女的穿着打扮上就看出来了这一点。
自打他们进村后,除了那位老妪,全村上下不见任何有颜色的衣服。
无论男女,统统穿着显露本色的麻布衣衫。
村姑们里着圆领服,外套一件罩衫,罩衫的两边开衩很高。
也可能是因为布料难得,男女村民们的衣服都较为短小。
绝大多数的男性村民都头戴幞头或是笠帽,身着半臂短袖麻衣,腰上系着围裙,属于短小精悍便于劳作的原色麻布衣,脚蹬麻色麻鞋。
唯有那位敲响警钟的老妪与堂上的这位威严老者身上的衣着与众不同,均为长衫长袍,材质看起来也像是较为名贵的绫罗绸缎。
无论是款式,还是材质,这些人与刚刚被推倒的清朝人以及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民国进步人士的着装风格都大不相同,透露出一种古朴以及浓郁的异域风情。
你高祖姥爷他们几个不由得在内心揣测:这群与世隔绝的人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穿着这么奇怪的衣服说着这么古怪的话?他们是怎么抵达这里又为什么会选择长期住在这里的?
与此同时,在听完你高祖姥爷声泪俱下的陈述后,和你高祖姥爷一样,那位老者的脑瓜子里也满是问号。
自打他们居住此地以来,一千多年里,村里从来都没有来过外人。
在村庄方圆百里的各个要隘山顶及出入的各个峡口,他们都设置的有哨卡,甚至派有重兵把守。
这些前哨里一直驻扎着的都是村里面最精锐的全副武装的勇猛甲士,就算是从山外飞进来一只苍蝇,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知晓并会就地消灭。
他们也是恪遵祖训,从主力部队离开后,一直做着这种必要的预警和防守,千年时间内,从来都没有间断过。
不知是侥幸还是因为他们的防守固若金汤,前一千多年里,除了寥寥几次小规模的野人越境、黄彪和驴头狼的入侵、狗熊下山进村扰民的小型事件以外,村子里一直太平无事。
每年,他们也都会派出村里面最强壮、最精明能干的甲士,全副武装,骑着经过特殊训练过的快马,沿着河流和山脊,走出村庄,走进茫茫的神农架原始森林,向远方四处探索。
他们也想知道山外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但是,除了神农架原始森林里司空见惯的飞禽走兽及野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有见到其他村庄和城镇,更没有见到过人类。
直到近几十年来,这种持续了上千年的祥和与宁静才猝不及防地被打破了。
五六十年前,村子对面突然就出现了一群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
战马嘶鸣,人声鼎沸,一度让全村人剑拔弩张。
原来那是将近一百多名扎着红头巾的骑兵,带着几十匹浑身是伤满是血污的战马,身着战袍与甲胄,脚蹬战靴,也不知道怎么就误打误撞地绕开了设在村庄四周各个关隘与垭口,满身疲态地闯到这里来了。
但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惊扰村里的百姓。
他们驻扎在村庄对面、小河那边的河滩上。
而后又派了几个人到村里来进行交涉。
刚开始时,他们既不说自己是些什么人,打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
只是阐明队伍需要在此休整休整,补充一些粮草,断然不会惊民扰民。
当时,村里给他们提供了充足的粮草以及疗伤的药物。
半个月后,他们信守承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悄然驱马而去,只留下一樟木箱子银锭和一封信件。
在那封信中,除了感谢之外,他们说自己是太平天国的义军,奉行的是天下归一,也就是: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而他们这些人是翼王石达开的部下,早年间跟随翼王离开天京,先是去了广西,而后准备出击四川。
当他们意欲从贵州安顺场赶至成都实施突袭时,却意外遭遇山洪,被隔在乌江边,翼王过江与清军谈判时被背信弃义的清兵抓捕,押往成都,准备凌迟处死。
他们这些旧部感念翼王恩情,自发组织起来,意欲前往成都解救翼王石达开,终因寡不敌众,反被川兵追杀,误入神农架禁区,抵达此处。
当年的那一群人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今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看来真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一群过客。
谁知道时隔几十年后,竟然又突然冒出你高祖姥爷他们这十多人来。
与那群官兵不同的是,你高祖姥爷他们几个更为落魄,毫无气势,甚至看起来有些猥琐,对他们这个随时都在备战的村庄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但就是这么几个脏兮兮花子一般的家伙,竟然手持树杈棍棒之类的破烂家伙什,就敢直接冲到了村庄的核心位置也就是黄连古树的古井旁。
一旦被突破了安全距离,就不得不让人提防。
所以他们才会被那么粗暴地对待。
在听完你高祖姥爷的话后,老者再次反复打量了眼前的这群破衣烂衫满面污垢的人。
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家伙,虽然说得不完全是实话,但基本上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百姓。
他选择了相信。
而且他也没有急于去追问自己心中的那些疑惑。
他只是平静地问你高祖姥爷:接下来诸位有何打算?
你高祖姥爷犹豫地说,他们几个已经走投无路了,能有什么打算?希望老人能够允许他们在次驻留。
老人听完后依然面无表情,也不置可否,只是吩咐身边的甲士们为你高祖姥爷他们松绑,并在院子里为他们安排了几间客房,为他们打来了好几大桶清凉的井水,让他们好好地清洗一番。
你高祖姥爷他们终于从被绑缚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这群脏兮兮的人用铜盆里的清水惬意地清洗完毕,留下来负责照顾,也可能是负责监控他们的几位村民又为他们每个人找来了一套和村民们一样的崭新的全麻衣服和麻绳草鞋。
你高祖姥爷他们受宠若惊,便尝试着跟这几个村民们沟通沟通,可他们却一律不予理会。
时值正午,从昨晚到现在,你高祖姥爷他们滴水未进。
此时,他们早已是饥肠辘辘。
老人派来的甲士适时出现了,他很客气地对你高祖姥爷说:“我家三老差我前来,请各位至膳堂用膳!”
你高祖姥爷赶紧招呼兄弟们一起随甲士来到刚才审问他们的大堂旁的一个偏房,那里正是一间很大的膳堂。
被称为三老的长者早已正襟危坐在正席上了。
一张很大的黑漆方桌上,早已摆满了各种吃食。
柳编筐里装着几十个香喷喷的芝麻烧饼,几只葫芦烧鸡还冒着热气,一大瓦盆水煮羊肉撒着香菜点缀,两条大鱼被炸得金黄浇上了料汁,此外,还有还多菜碟里,装着你高祖姥爷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些菜肴。
桌边的案几上,还有几个陶瓷酒壶,显然,里面装满了酒。
本来只想喝点稀粥,啃几个窝头充充饥的,却没有料到会有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你高祖姥爷他们简直是感恩戴德,不断地对三老拱手作揖,表达内心的感谢之情。
三老依然面无表情,只是说了一句:请勿见外!后示意大家围坐在大方桌四周那几张宽大的长板凳上,并对你高祖姥爷招手,让他去坐到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