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上了客运班车以后,虽然只是一辆东风140改装而成的连座位都没有的大棚客车,但山民们无比满足。
他们常常站在摇摇晃晃的大棚客车里,饶有兴趣地回忆起三姓寨当年刚通车时的情景。
那是1985年。
三姓寨终于在建国36年后,修通了公路,可以通车了。
虽然是庐陵县最后一个通车的乡镇,但这对祖祖辈辈都靠肩挑背扛步行几天几夜才能抵达县城的三姓寨人来讲,是一件开天辟地的重大事件。
因此,三姓寨政府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典礼。
那一天,十岁的杨浩宇穿着一件洗的有些发白了的蓝色土布褂子,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补巴裤子,加上一双被大脚拇指戳了一个洞沾满了黄泥巴的解放鞋,斜挎着烂旧的土黄色帆布书包,和他们班上的同学们一起,争先恐后地从半山腰的官坪中心小学飞快地跳过学校旁一个又一个旱水田的田埂,羚羊一般灵活地越过沿途的沟沟坎坎,一口气跑了两里山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建在阴峪河河边的官坪村供销合作社,挤进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焦急而忐忑地等待着从乡政府开下来的汽车。
官坪的村的山民们,那一天几乎是倾巢出动。
在场的山民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汽车的模样。
等待汽车出现的时间漫长而无聊。
于是,他们开始揣测汽车是和人一样站着跑还是像狗一样四脚着地趴着跑;在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汽车吃什么;需要多少人才能开得动等等令他们费解的有关于汽车的诸多问题。
那时候,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山,没有看过画报、没有看过电视、没有打过电话、甚至连电都还没有用上的山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汽车到底是个啥模样。
“反正是个大家伙!”
有明白人总结道。
“不然的话乡里面也不会让我们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修这么宽、这么结实的大路!”
“这还算是大路?我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些山哈你们还不承认!净出洋相。”
早年“投机倒把”出过远门去过上海甚至去过首都北京的吴老三,顶着一头抹了梳发油,歪叼着一根皱巴巴的带黄色过滤嘴的红塔山香烟,鄙夷不屑地对人们说。
“你们是不知道,北京天安门前的大马路比这个宽十倍都不止!”
“而且油光水滑,比大队部门口的大晒坝还要平整!就像青石板一样发着光!”
他不停地讽刺着这群“山嘿嘿”“泥巴腿子”,可眼神中却也一样充满着期待,他其实也想亲眼看一看能够翻山越岭抵达三姓寨的汽车,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车。
就在他们讨论不休之时,远山的峡谷间有了一些动静。
那是像虎啸狼嚎以及黄牛的“哞哞”声一样,中气十足,洪亮而又悠长,响彻了山谷。
吴老三竖起耳朵听了听,胸有成竹地告诉大家,那是汽车喇叭的响声。
“等起!马上就来了!”吴老三示意大家安静。
人们刚刚还听见那汽车在远处的山谷间鸣着吴老三所说的那响亮的喇叭,可转瞬间一个绿色的大家伙就像一条巨大的绿色大狗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轰隆隆”的马达声,飞快地绕过官坪供销社左侧的山脊,突然就出现在了山民们的眼前。
聚拢在路基与路边的人群突然由最初的期待变成了现在的极度惊吓。
他们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腾挪闪躲,一哄而散,惊慌地往路边、往山坡上四处奔躲。
他们生怕这个比老虎豹子不知要大多少倍的、鸣叫着的、快速冲来的庞然大物会撞向自己。
直到那辆绿色的东风140喘着粗气冒着白烟,熄火后稳当地停在供销社门前场坝上后,人们才踌躇地陆陆续续向汽车靠近。
不断返涌回来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辆绿色的东风140汽车围得水泄不通。
被挤到最里面的人终于摸到了还是热乎乎的汽车。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慨,都只是在嘴中“啧啧”称奇。
夹杂着三姓寨表达惊讶的土话“个杂地!好大个家伙三!”
外面的人不断地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
这个时候光看一眼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了,他们必须得亲自触碰到这个家伙,才能切身感受到什么才是汽车……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几乎所有的三姓寨人都在谈论着有关汽车这方面的话题。
杨浩宇的爷爷奶奶包括他的外婆那天也都去参加了通车仪式。
外婆惊叹不已,说没想到会是这么大一个家伙。
听完别人的介绍后,外婆又说出了她那句口头禅:
“巧不过于人。”
而山民们说这个鉄疙瘩家伙那么大一个块头竟然能跑的那么快,而且还能灵活地转弯;
说那家伙叫起来声音比老虎都大,隔几匹山梁梁子都能听见;
说那家伙不知道吃的啥东西,劲儿那么大能够驮那么多的货;
说那家伙下坡时会“呲呲”地放屁,上坡时屁股后面则又会因为使劲儿而冒白烟,停下来后还会和人一样大喘气,累得浑身发烫……
虽然山民们已经见过汽车了,但汽车对他们来讲,依然还是一个神秘的“家伙”,有太多他们不解的地方。
路通了,来的车也就多了。
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又陆续看到了吉普车和小轿车,他们又说:原来汽车和人一样,高矮胖瘦,长成各式各样的都有,而且差距那么大……
十年过去了,1995年的三姓寨,汽车已然不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了。
各个单位基本上都配备了车辆。
货车、轿车、吉普车、越野车......几乎什么车都有了。
唯独这客运班车还是那辆东风140改成的大棚客车。
此刻,杨浩宇正被簇挤在这辆汽车车厢中最里面,靠近驾驶舱,扭过头就可以透过驾驶室后面的小玻璃窗瞥见张歪嘴嘴边烟雾缭绕但却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的专业操作。
在杨浩宇屁股下面,靠近前面和左右车厢板的一侧,都被焊接了钢架,铺上几块七八寸宽的木板,就算是乘客们的座位了。
坐在这一圈的人,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好歹屁股可以落到实处,行李还可以塞进屁股下的木板下或者抱在怀里。
而那些没抢到这些位子的乘客们,要么只能站着,双手紧紧抓住车厢顶部为了支撑顶篷而焊接成“n”字型的钢筋条,身子在车厢中如荡秋千般甩来甩去。
有的人干脆就一屁股坐在车厢底部硬扎扎的铁板上。
就像他们平日里劳作完坐在田间地头歇息抽烟那般。
但不同的是田间地头时他们可以扯把草或者薅几片树叶垫在屁股下,而在这里,他们的屁股下直接摩擦着坚硬的铁板,而且大概率都会被别人的呕吐物浸湿。
更多的人则是直接坐在了随身携带的,装满了衣服和其他行李的蛇皮编织袋子、布袋子亦或是麻袋上......
逼仄的车厢里被四十多个乘客和各色行李挤得满满当当,双脚就像是踩在深深的淤泥里,拔都拔不动;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就只剩下每个人的那一双眼睛,而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张张备受折磨后愁苦的脸庞。
车厢顶部为了挡风遮雨加装的毛毡顶蓬,根本无法抵挡夏日骄阳的直射。车厢里热浪滚滚,人们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打湿了头发,顺着被灰尘和汗水蹂躏成一拗一拗的头发往下直滴答。
随着汽车剧烈的上下颠簸和左右摇晃,不一会儿就又有人开始有了呕吐的迹象。
他们先是张大着嘴巴、直着嗓子痛苦地干呕,鼻涕眼泪先给挤了出来,接下来便是呕吐物忍俊不住地喷薄而出。
车厢里人挨着人,根本无处可躲。
讲究一点的、反应快的呕吐者会预先低下头,吐到车厢底板上,或者是快速把头从车厢两侧的木板缝中伸出去,吐到车外。
而不讲究或者是反应慢的人则没有做作任何防范措施,就那样直接让呕吐物喷溅出去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车厢里人挤着人、人贴着人,水泄不通。
一个人呕吐,周遭的一群人被就要遭殃了,眼睁睁地看着呕吐物迎面直射而来却无法动弹,只好被恶心的呕吐物喷的浑身上下甚至满头满脸都是......
而且,晕车和呕吐就像是瘟疫,极速传播。
一旦第一个人开始呕吐了,其他人都开始紧张了,预感自己也有可能会中招。
很快,人们便开始接二连三地“组团”呕吐,车厢里此起彼伏,一个个“嗷嗷”地叫唤着,把早上吃下的面条啊、腊肉啊、苞谷碜子啊等等,搜肠刮肚地全部给吐干净了才会安生......
痛苦的呕吐声掺杂着尚未呕吐但害怕被呕吐物喷上的尖叫声、已经被喷上的叫骂声......
车厢里总是会先乱成一片。
等每个人都吐过一遍或几遍了,人们就疲惫了、虚脱了,只好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在车厢里“随波荡漾”。
当然也有晕车反应特别强烈的,会一路吐下去。
哪怕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但依然还是张着嘴翻着白眼“嗷嗷”地持续干呕......
晕车与呕吐这件事,本来是与体质有关的。
但在三姓寨至庐陵县城的这条路线、在这趟由140东风卡车改装而成的大蓬客车上,从1985年三姓寨修通公路开始通车后,直到2000年左右拓宽、硬化了路面、换成真正意义上正宗的的长途厢式客车后,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晕车与呕吐就像是一场旷日弥久的瘟疫,而且是传染性极强的那一种,让深山老林中三姓寨里这些一辈子都没有坐过几回车的山民们吃尽了苦头,也成了那一代三姓寨人抹不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