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宇爷爷的卧室紧挨奶奶的卧室,中间就隔了一层木板和一个布帘门。
爷爷的床头也吊着一个钨丝灯泡,40瓦的。
床头有一扇窗户,长年累月糊着一张透明的塑料纸,窗外是爷爷家的金竹林。
窗前摆着一张年代久远的原木书桌,桌上凌乱地堆放着瓶瓶罐罐的各种药品和其他许多琐碎物件。
再就是一堆胡乱码着的书。
爷爷喜欢看书,奶奶喜欢听书。
于是,爷爷便为奶奶念书。
奶奶最喜欢听的是《薛刚反唐》,爷爷就每晚为她念上一段。
遇到晦涩的词语或者字眼,爷爷便会作出一番解释。
直到奶奶说有点困了或者是爷爷听见奶奶已然睡着了的呼声,爷爷也便摘下眼镜,摁掉灯头闸钻进被子睡了。
杨浩宇奶奶的腿好像有半年多才好。
奶奶的腿好了,可听书的习惯却养成了。
就像是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
从此,每天夜里,奶奶总是要定时定点地听上一段才能入睡。
倘若哪一天爷爷出门或者她自己出门找老姐妹玩耍,奶奶指定会失眠。
于是,小学阶段一直睡在爷爷脚头的杨浩宇,搭他奶奶的“便车”,一并听完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隋唐演义》、《薛仁贵征西》等许多章回小说。
另外还有许多杨浩宇的小姑父为他爷爷提供的过期的杂志及报刊。
杨浩宇的爷爷一直坚持给他奶奶读书读报。
纵然是奶奶在听书的过程中经常打断、问讯、评价、感慨、惋惜,亦或是嫌爷爷读得太快或读得太慢,爷爷都不嫌其烦。
爷爷总是笑眯眯的,还不时地调侃两句以免奶奶入戏太深。
杨浩宇的奶奶是出了名的坏脾气。
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十几岁就从张家大院嫁到你杨家,上侍侯老,下侍侯小,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杨浩宇的爷爷是认同这句话的,他确定奶奶是有大功的。
不说奶奶帮他送走了二老,帮忙养大了爷爷的幺弟甚至把他培养成大学生进了京城当了大官;而且还为他生养了三儿两女。
单凭奶奶当初愿意以小姐的身份作为童养媳嫁给他,陪他走过兵荒马乱的岁月,他都已经感激不尽了。
所以,杨浩宇的爷爷一辈子都让着他奶奶,任凭奶奶如何吵骂打闹,他总是一贯地面带微笑。
杨浩宇的爷爷病倒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知晓。
那是1996年的阳历5月份。
杨浩宇闻讯惊恐不已,毫不犹豫地向班主任请了假,马不停蹄,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才赶回老家。
杨浩宇的父母及其他家人早就给他爷爷说要通知他大孙子一声,可多次都被他爷爷给阻拦住了。
杨浩宇回去时,爷爷已经卧床快一个月了,仅能勉强吃进些许流食。
虽形容枯槁,但头脑依然相当清醒。
“我很好,你别担心,我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你不应该回来,耽误了功课”。
爷爷抚摸着蹲在床边啜泣的杨浩宇神态安详地说。
杨浩宇宁愿爷爷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后,发现他爷爷竟然坐在火塘边带着习惯性的微笑正在拢火,坐姿以及神态一如既往地自然。
杨浩宇的父亲他们也都围坐在火塘边。
早餐就在火塘边的小八仙桌上吃,爷爷特意吩咐奶奶炖的腊猪蹄。
满满一大桌的菜。
爷爷似乎兴致很高,让奶奶汤壶老浮子酒来,招呼大家吃肉喝酒,自己也喝了几小杯。
饭后,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剔着牙,打着嗝,声音洪亮地对杨浩宇说:“你得赶快走,别耽误了学习!”
“有你父亲他们照顾我就行了!我估计马上就会恢复了。”
杨浩宇当时以为,他爷爷似乎真的在好转了。
杨浩宇离家返回学校的时候,爷爷坐在院坝里桂花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慈祥地微笑着对他挥手,一直到他消失在远山公路的尽头。
杨浩宇回武汉后不到半个月的一天清晨,宿舍门房高师傅叫他接电话。
父亲显然是努力地压抑着悲痛的情绪对他说,其实,他爷爷倒床后从来都没有起来过。
杨浩宇回去看他那次是爷爷唯一起床的一次。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让他在病入膏肓的时刻装作和正常人并无二致的状态,起床,吃饭,喝酒,谈笑风生,大家都不得而知。
杨浩宇走后,他爷爷的病情很快就恶化了。
爷爷是杨浩宇父亲打电话给他的那天凌晨走的。
他走的很安详。
只是他在走之前,一再地交待家人们,他走后,不准杨浩宇回去!
杨浩宇遵循爷爷的遗愿,他没有回去。
他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
他的悲痛已经到了无望的极点。
他突然之间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一辈子爷爷对他所有的好。
他关上宿舍门,嚎啕大哭着跪在地上对着老家的方向久久地长拜……
杨浩宇的爷爷去世后不久,他的奶奶便和他父母一起搬到了庐陵县城。
1996年至今,杨浩宇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杨浩宇记得小时候,他爷爷会选择一些特殊的日子,带他去一个荒凉的山冈。
那里有许多年代久远早就没有了墓碑甚至坟包都有些坍塌了的坟茔。
爷爷会轻车熟路的走到一些破败的坟头前,拔一拔杂树野草,点上几柱香,烧上几张纸,放上一挂鞭,再念叨一串词,之后便会告诉杨浩宇这坟里边躺着的是谁。
而这一次,杨浩宇的爷爷自己却永远地躺在了那块土地上。
或许是不忍心让后人们祭奠他时走得太远太累,他就近在杨家大院老宅子的旁边选择了自己的墓地……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曾经给杨浩宇说过的一些话早都已经模糊。
他只记得在高高的张家垭上,在密不透风的松树林里,有好多没有墓碑的坟茔。
那里面可能有好多都是他们杨氏家族的祖先。
岁月和年龄让他慢慢地也悟出了他爷爷当初的苦心。
也懂得了爷爷给予奶奶的,给与家人与自己的,以及给予族人和这片土地的,深沉的爱!
作为长孙的杨浩宇,理应担当家族传承之大任。
而今他已经在异乡成家立业,也慢慢地融入到了武汉这个大都市里。
但他始终变不掉乡音,甚至感觉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儿子和他竟然是那么陌生。
雾霾肆虐的那几年,面对着喧嚣的城市和污浊压抑的空气,他时常梦回空气甘甜清冽的故乡……
梦里的行程,每次都是在晴天。
他生出了一双翅膀,正越过山山水水,终于又回到了童年生活的院子里。
奶奶在井边洗着衣服,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上给他奶奶念《薛刚反唐》,父亲带着他和弟弟正在收拾刚从河里打回来的鱼,姐姐则帮着母亲在厨屋里烧火……
杨浩宇想,当初他离开老家时,一定是落下了什么。
要不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片土地依然让他魂牵梦绕!
他注定是那片土地的儿子,就像许多和他一样在那里出生成长的人一样。
他们和杨浩成一样有着传奇一般的家史。
他们的生活曾经是那么的穷困;
他们曾那么受人歧视。
然而他们并没有放弃时代赋予他们生存和发展的机会,更没有因此而嫌弃这块土地!
一个又一个三姓寨的儿女,带着对山外的憧憬与向往,带着大山的质朴与敦厚,带着阴峪河的清澈与灵秀,伸展出山神赋予他们的羽化了的双翅。
他们从大地的深处三姓寨出发,飞往四面八方。
山神同时给了他们每人一颗感恩的心,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时刻都可以被召回的神咒。
是大地深处三姓寨神奇的土地哺育了他们,他们也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拼搏与等待。
等待着被山神召唤,等待着回到故乡,等待着去反哺这块曾经慷慨哺育过他们的神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