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财自打从村支书的位置退下来以后,哪哪儿都不舒服。
在任上的那几十年间,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病。
他每天总是有使不完的劲,耗不完的精力。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都是浜子里第一个起床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替代了浜子里所有大公鸡的司晨任务。
他每天早上的那一声吼,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奇怪的是,他刚把大队书记的印章和相关文件交给他的后继者吴爱国后的第二天,他的嗓子突然就不好使了。
那一天早上,他一如既往地第一个起床,一如既往地站在院子里,一如既往地梗起脖子,可喊出去的声音,足足比过去低上了七分!
就像一只刚学会打鸣儿的小公鸡。
仅仅一天之隔!也仅仅只是支书与平民的细微差别,他的喊声竟然就不再响亮、不再回荡了!
更让他恼火的是,浜子里的公鸡们,似乎都得到了他退下来的通知一般,竟然在他退下来的当天,就开始准时地司晨并且在正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钟,都能够准确地报时了!
浜子里有人说这是天老爷安排的。
而有几个喜欢打游戏的半大小子却说,现实生活与游戏里的世界其实没有两样,都有角色安排,都有推进规律,而且都会有一个或者若干个玩家。
说游戏的玩家是人,而现实生活的玩家是天界里的神。
还说浜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每一只鸡、每一棵树等等,都是天界这个玩家配置的,他掌控者这一切。
他制衡着世间的一切,主宰着人们的命运,决定着你的生死,甚至根据需要,分配了你在这个世间充当的角色。
你要认真地去完成他赋予你这个角色的任务,否则,他会置换掉你。
这就有了轮回,有了因果,有了循环,有了天命不可违。
说完后还言之凿凿地说,地球就是一个大沙盘,天界的玩家们在这里划分了不同的版块。
咱们村是个小沙盘,但咱们村以前的玩家至少是星耀级的,而现在的玩家顶多也就是个青铜级别的。
忠财伯刚开始不懂什么是“星耀”和“青铜”,就问他酷爱游戏以至于八岁就已经近视了的孙子小天。
小天说爷爷你真时髦,还知道这个。
杨忠财说那还用说,我是你爷爷,能不时髦么?
但我不想时髦,就想问问“星耀”和“青铜”哪个更厉害。
小天说:“就是你和我爹的区别。”
忠财伯依然不明白啥意思,小天就说你真笨啊爷爷!你想想你和我爹谁更厉害?
当然是你了!你可以随时随地打他骂他,可他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不是?
他爹杨浩东听见了冷冷地说:“是的,是的!几乎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当忠财伯弄懂了这两个词的含义就是“老子”和“儿子”的区别后,他很满意。
他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嗓子如何了,虽然他走到哪里发言之前还是习惯性地“吭吭咔咔”一番。
所以,当李精诚气喘吁吁地从白柳树垭跑回下浜,破天荒地走进他的家门,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伯”,完完整整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时,他立马就拍着胸脯表了态。
他说:“城娃子,你确定吴爱国说了‘你仗着是老书记的侄儿就可以乱占耕地’的这句话吗?”
李精诚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真诚地看着他大伯,说,千真万确!
忠财伯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很不爽。
李精诚又添油加醋地说,咱三姓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知道我是你侄儿?
杨忠财说你是不是我侄儿不是重要问题。
重要的是他吴爱国眼中无人啊!
他决定全程参与这件事情,无论有多麻烦,他都要为李精诚兜着。
于是他又详细地问了问这块地的具体位置,以及李精诚在这块地上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事情。
听完李精诚的回答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看他怎么处理时,我们再来应对。
“见招拆招!”忠财伯自信地挥了一下手。
李精诚半信半疑地说,大伯,真没事儿吗?
忠财伯说,你个杂地,老子啥时候说过大话?
李精诚说,我且信您!
但若真是出了事,我爹我妈就拜托您了!大伯!
一种有别于大队书记的强烈的责任感和宗族荣誉感,瞬间充斥在忠财伯的胸间!
他竟然用他那无数次指挥过全村人劳动、战斗过的大手,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李精诚宽厚的后背,胸有成竹地对他说,大伯说没事儿,那就没事儿!
其实,杨忠财知道,吴爱国根本就不可能把这些事情汇报给乡上。
因为这块地根本就不是什么耕地,而是搬走了的胡家早年间自己开垦的荒地,而且因为坡度过大,早就被划为退耕还林的土地了。
而他自己被狗扑倒的这件事情,他料到吴爱国就更不会给别人讲了。
谁会傻到把自己的丑事给抖搂出去?
果然,吴爱国在下山的时候,就反复地叮嘱和他一起上山的那些随从们,今天的事情一律不准外传,尤其是大狗行凶扑倒我们几个人的事儿。
大伙儿不明白为什么。
说那咱们不是被那几条狗白白地欺负了?
吴爱国说:“凡事要从大局出发!不要总是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嘛!”
“现在全乡各村都在搞副业,抓经济,到处去招商引资。如果说大家都知道了咱们官坪有这么几条凶神恶煞的大狗,见人就咬,逢人就扑,那谁还愿意来做生意?谁还愿意来投资?”
大家纷纷表示吴村长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那一个检举揭发的村民在与吴爱国分手前,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问道,我立了这么大一个功,村上也不给我搞点奖励吗?
吴爱国恨恨地把这个家伙瞪了一眼,心想就是你多此一举来搞什么检举揭发,才害得老子差点命丧犬口。
嘴上却说,你先回家等着去吧!乡上要是有了奖励,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李精诚虚惊一场,又回到白柳树垭的蜂场,开始四处拾掇这个关乎自己未来的梦想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