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却听见萧承佑浅浅地笑了一声。
冷冽的眉梢微微挑起,眉峰处那浅淡的刀疤在视野中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藏匿着一道阴影。
时间凝固般慢了下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无声地从萧承佑的心间流淌过去。
符泠是什么样的?
她是被掐断翅膀放飞的蝴蝶,瓷瓶底沤着没蒸干的花露,一把折旧却锋利的刀。
她是屏风里没剪断线头的鸟雀,苍绿山林里零落成泥的落叶和松果,她是深黑天幕下半圆半缺,波光粼粼的月。
她的虚伪和真诚,精明算计和野心勃勃,没有一样是沈昭可以把握得住的。
符泠是他的。
她的温暖、善意和爱,都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萧承佑的心头泛起针扎般细密的刺痛,却又毫不避讳地与沈昭探寻的目光对视。
脑海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放下挂碍,承认自己早已堕落成当初他心中最唾弃的、兄弟阋墙的混账,带着符泠远走高飞。
可令萧承佑无法接受的是,那牺牲了无数鲜血、跨越漫长时间的复仇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能承担自己的罪孽,却无法放下肩头的责任。
他不能令沈昭这个变故在此时横生枝节,更不能让符泠得知这潜藏已久的秘密。
半晌,萧承佑只是声音暗哑地说了句:“她与你,应当是很合适的。”
即便刻意控制了情绪,那恍如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疼痛却没有消减半分。
自从得知沈昭回府的消息后,萧承佑几乎是有意识地让自己陷入极端冷静的状态里。
十八年前,他能独自面对全家惨死时浓烈的冲击,现在应当也一样。
可沈昭的问题却像是忽然打碎了那过犹不及的庞大理智表面的浮冰,符泠的身影从脑海中呈现之后,便再也挥之不去。
萧承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她和沈昭牵在一起的手,她对别人脱口而出的那声“夫君”。
心脏像是被割了一刀,浓稠的鲜血混合着铁锈的气息缓缓地淌了出来。
他自诩了解符泠的脾性,亲眼看见那一幕时心底甚至还冒出过“果然如此”的哂笑。
可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有苦涩。
他知道,沈昭回府不过是个开始,这样的事以后也许还会更多、更进一步。
而他再没有立场去干涉。
沈昭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扬起笑:“萧兄是最懂我之人,你觉得合适,那自然是好的。”
天幕上那轮明月不知何时已从乌云的阴翳中脱身而出,如梦似幻的银白光辉铺撒在二人面前。
不知多少次他们曾在打了胜仗后坐在皎洁的月光下举杯畅饮,这种历经鲜血洗礼的、出生入死的情谊比等闲狐朋狗友更为牢固。
可如今,本该满载着失而复得的重逢喜悦却被无形阻隔。
“时辰不早了。”萧承佑率先起身,搀了沈昭一把,沈昭也毫不客气地将头懒洋洋地耷在他肩上。
分明没有喝酒,沈昭的声音却含了几分醉意。
“我与你从小打到大,刚才比试我却真有些怕了,”沈昭的话说得像调侃,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阴翳,“还以为你真要杀了我似的。”
“想什么呢。”萧承佑苦笑一声,作势打了下沈昭,淡淡道,“走,回去睡觉。”
沈昭唇角微微扬了扬,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都听萧兄安排。”
而文韵堂内,沐浴后再次安寝的符泠却满心惶惶。
不知是已经过了困劲儿,还是没有萧承佑卧于身侧的不安,她睡得极浅,恍然间到天蒙蒙亮才入梦。
“香岚!”不知第几次在半梦半醒中惊起,符泠彻底没了睡意,静静呆坐在床边。
香岚快步走入房内,手脚麻利地服侍符泠洗漱,不等她问,便开口道:
“昨夜世子和萧大人在演武场比试一番后,世子便在书房边的厢房中睡下了,清晨一道去见了老夫人,几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快晌午才出来,没过多久,前院就传来消息,说老夫人身子不适,打算去寺庙中清修了。”
符泠的头脑还有些混沌,愣了半晌才消化完这些信息。
“清修?想来是他的手笔吧。”符泠喃喃自语。
萧承佑的手段,她自然是了解且信任,可不知为何,符泠总觉得这件事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萧承佑真的只是沈昭的副将吗?戍守边关的一介粗人,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在京城中掀起风浪?
而沈昭,他在边关又经历了什么,为何在这样的节点没有丝毫预兆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老夫人身体尚且康健,为何又自请离府,她往后在府邸中又要如何自处?
符泠眉心凝重如霜,无数猜测的踪迹在脑海中缠成一团乱麻。
“夫人别太忧心了,千万保重身体啊。”香岚见她愁眉不展,心疼地上前帮符泠揉着酸痛的太阳穴。
符泠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你继续派人留意着世子和萧大人的行踪,若寻得时机,我必要亲自去向萧大人问清这些事。”
“夫人要去找萧大人?”香岚的手劲倏地顿了一下,不安问道,“世子方回府,您与萧大人私下会面,若不慎被他得知,恐怕是要留下嫌疑的祸根。”
“你说的我岂能不知?”符泠叹了口气,“可这事我想着实在蹊跷,若不能让他亲口解释,我还是安不下心来,你且帮我先瞧着吧。”
香岚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是。”
到底在府中有了些眼线势力,香岚的动作很快。
沐浴完不久,符泠方换了轻薄衣裳,斜靠在榻上枕着手臂看书时,门外便响起了香岚轻轻的声音。
“夫人,眼下萧大人正一个人在书房,世子已经睡下了。”
闻言,符泠猛地醒了神。
她如一只飞出林间的雀儿轻飘飘地下了床,掠过绣着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和燃着幽幽栀子清香的银香炉,来到衣柜前取了个宽大的靛蓝色长袍披在身上挡风,随即推门出了去。
“来了。”符泠轻声朝门外提着一盏小灯的香岚唤道,“咱们快去快回。”
“嗯。”香岚认真地点头。
溶溶月色之间,符泠娇小的身影几乎隐匿在黑暗中,小灯虚晃一荡,只剩下摇曳的影子。
书房内,萧承佑伏于案前,深沉的眉眼藏匿在烛光阴影的斜角里,修长手指握着狼豪笔挥洒,遒劲落笔时骨节微微泛青。
叫任何人看了都没有破绽的姿态,只在落笔一顿的力度里暴露些许内心冲突的破绽。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风,书房的门被吹得轻轻作响,木板相撞的浑厚声音中,似乎又夹杂了一道清脆而急促的响声。
萧承佑极为迅速而敏锐地察觉了这道异响。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深沉黑眸谨慎地朝外观望时,倏地听见了那道熟悉而飘渺的清澈女声。
“萧大人!是我,符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