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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梅从陈向荣家里出来,直奔地铁站,坐地铁去医院。立冬之后的天,黑得早,五点多钟,就“咚”地一下,沉下来,天就黑了。

井梅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路灯的光是昏黄的,让人群变得恍惚。也许是人群让井梅有一种窒息感,可是她还在勇敢地突围着,要不然呢?复数,她心里想到,人群是复数。我们都是复数。我们的生活也是复数,并重叠着和重复着。井梅几次想突围出去,变成单数,但那复数紧紧包裹着她,直到地铁站她都没变成单数。尽管置身在复数中,她还是感觉到早上出来的时候,衣服穿少了,应该穿那件棉袄的。短发多少长长了,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皮筋,手刚举起来要扎, 就被别的单数给撞了一下,或者不是一个单数,是两个人,也是复数,她抓在手里的头发,又松开了。她想骂一句,但又不知道骂谁,骂复数吗?骂空气吗?头发该再剪短一些。

陈向荣在晚饭的时候,已经在她蒸的馒头上发现了一根她的头发,但他没说,只是拈下来,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悄悄揣在兜里。他的这个动作还是被井梅看到,心里惭愧了下。如果这让正在陈向荣对面吃饭的赵文华看到,那井梅一定又会被谩骂一顿,说不定又有什么恶毒的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落在井梅头上,身上,体无完肤,也说不定。井梅在心里默默感谢着陈向荣。赵文华吃得很慢,很慢。井梅都着急了,她还要赶往医院,去给病床上的父亲送饭。可是,赵文华不吃完的话,她不可能走。赵文华边吃边说,烧水了吗?我要洗个澡。在老年舞蹈班里出了一身臭汗,还有那些舞伴们,真是脏,那味儿,我都快吐了、真是不如广场舞。要不是老陈的身份,我索性去跳广场舞了。她说的老陈的身份是望城某厂的副厂长,但已经退下来。井梅不能理解,这已经退下来了,副厂长还算身份吗?老陈几次说过,我都退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哪还有什么身份呢?赵文华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厂长夫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是“厂长夫人”几个字,语气很重,像是要把地板砸出个洞来似的。井梅去烧水,刷浴缸,然后把浴缸里的水放了一半,另一半要等赵文华进来,看她觉得水温如何。这么做,井梅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她透过门缝,看见赵文华还在细嚼慢咽着。倒是老陈先吃完了。赵文华嫌老陈吃得太快了,对肠胃不好。她甚至说是老陈厌恶她,才吃得快的。老陈不吭声, 去了书房。老陈的身体之前中风过一次,恢复得很好,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倾斜。井梅和他们说过自己的父亲住院的事情。老陈还好,但赵文华不这么认为,既然井梅做这份工作,就要准时准点,他们又不少她一分钱。如果当初知道赵文华这样,井梅也不会来他们家做这个保姆。倒是老陈的温和,让井梅决定做下去,而且老陈偶尔还会给她点儿小费,都是偷偷给的。老陈示意井梅,不能让赵文华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就惨了。 老陈的右手在脖子底下划了一下,做了个自刎的动作。井梅笑,老陈也笑了。井梅轻声说,谢谢陈叔。一只手连忙把小费收起来,放到裤兜里。井梅的工资是老陈夫妇的儿子给的,每个月都定时打到卡里,四千五百。年节的时候,还会多给五百。老陈夫妇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在上海工作,无法回来照顾老两口。赵文华年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这老了,更不可能照顾中过风的老陈,他们就在家政公司,给找了保姆,就是井梅。刚来的时候,井梅就觉得赵文华这个老太太不一般,透着冷、硬,还有蛮横。不好伺候。没想到第一天,赵文华就开始找她小脚,在她刷过的马桶上发现一根头发,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像个圆规似的,手里捏着那根头发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说这个月扣你一百块钱, 你不屈吧。井梅连连说,不屈。还请阿姨高抬贵手。不是贵手,是千金之手。赵文华笑了, 嘴还挺甜的,这次就算了。井梅心里哼了-声,说,老巫婆。看到老陈从书房露头,赵文华又说,还有你,老陈,以后撒尿的时候往马桶边站站,不行你就蹲着,别尿到马桶沿上, 也给保姆增加工作量。老陈连忙点头赔笑, 又缩回到书房去。赵文华说,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次尿急闯进男厕所,看到墙上写着,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你老陈要讲文明,虽然退下来了,在家里更要文明。她在卫生间门口,滔滔不绝,近乎演讲了。井梅边听着,边蹲下来,擦着地板。这个圆规离开卫生间门口,把那根头发放到井梅手心里, 像是她在井梅的手心里画的一个半圆似的。 赵文华扭身走了。井梅把那根头发抖落到地上,连同抹布下的灰尘和一些垃圾碎末,一同用抹布卷起来。垃圾的碎末,还剩几个,她一个个用食指肚使劲按一下,粘起来,放到左手手心里,才站起来,扔到垃圾袋中。书房门开着,老陈的目光落在之前井梅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紧绷的屁股上和裸露的脚踝上,她的脚跟闪着白色的光。在井梅去扔垃圾的时候,老陈坐在那里回味着什么似的。

井梅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做饭也好吃。可能是遗传她母亲。这要不是之前工作的厂子黄了,她还真不会干这活儿。之前她可是厂里的化验员,是化验室一枝花,心气傲着呢。有时候,午饭都有男同事给打回来。 要不是厂子黄了,她心气高,再加上离婚,儿子打架被关进了少管所,她可能不会去家政公司。离婚的时候,房子她没要,有房贷,她就搬回父亲家,可谓净身出户,毕竟离婚是她提出来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都是一个人住。之前有人给她介绍了家美容院,可那里面乱七八糟的,她看不惯,干了半个月,就辞了,工钱也没拿到。她差点儿打电话举报那家美容院,想想还是算了,都不容易。

陈向荣家是井梅的第一份家政工作。早七晚五。三餐。打扫卫生。给老陈洗澡。

儿子进少管所之后,井梅才和丈夫丁文森提出来离婚。也不为什么,她就觉得没意思,像个保姆似的,除了睡觉,再就是保姆, 陪睡的保姆。虽然工作没了,但她在家里还是硬气。丈夫丁文森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井梅说,有人的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在我山穷水尽,丢了工作的时候,和你提出离婚吧。就是没意思,不想和你过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你非要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戴吗?丁文森盯着窗台上的一盆黑法师多肉植物。它已经叶片发软,需要浇水了。有几片叶子脱落在窗台上。他把落下的叶片捡起来, 去厨房扔到垃圾袋内,接了一可乐瓶水,回来,往黑法师根部浇了水。一瓶净含量888 毫升的瓶子,应该浇透了。瓶嘴不小心碰到一片叶子,给刮掉了。井梅说,丁文森,你给个话儿,是爷们就痛快点儿,别磨叽。丁文森说,儿子呢?井梅说,儿子明年就十八岁了。 归你,我更放心,我会回来看他的。丁文森说,我们不征求儿子的意见了吗?井梅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你们爷俩,让我更没意思。以前,在厂里我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回到家里呢?简直是老妈子。现在,我凤凰落草了,但我还是凤凰,不是鸡,不是。丁文森说,既然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觉得还是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如果他想跟你呢?井梅说,那明天我们去少管所一起看他,并征求他意见可以吗?丁文森说, 你连他出来都等不及了吗?他拿喷壶在黑法师叶子上喷了喷,水珠颤颤着,滑落。丁文森说,要去你去,儿子这样,我都觉得丢脸,再说,少管所里有我中学同学,我丢不起那个人。你去吧。井梅说,还不是你惯的,还有你妈。丁文森说,井梅,你说我怎么都可以,不要把我妈带上好吗?不就是离婚吗?离就是I.

丁文森是轧钢厂的一名门卫,四十八岁。一米六八。国字脸。四十岁那年,他夜班, 几个偷盗钢铁的人,要从他这个五号门通过,被他拦住,没想到那几个人把丁文森堵在门房里,一通拳打脚踢,临了,把他绑在暖气管子上,嘴用臭袜子给堵上,还蒙上他的眼睛。等那几个人开着一辆卡车,进去装了一车废铁,出来的时候,从车上跳下来一个染着头发的黄毛,他从窗口往门房里扔了一千块钱,对里面喊着,就这点儿意思,买两条烟抽。如果你敢乱说话,下次就灭你口。好好合作,我们吃肉,你喝的汤也是肉汤。这次出手重了些,对不住了。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装着废钢铁的车开走了。早上接班的时候,他才被同事放下来,整个人几乎瘫了,要不是同事及时抱住他,他就趴到地上了。同事把他安排到椅子上躺下来,他只觉得肋骨和下面阵阵疼痛。报告了厂保卫科,他被送去医院。肋骨折了一根。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出院后,他感觉到下面有点儿不灵了,一定是那个地方被踢到了。一天晚上,丁文森要和井梅办事儿,就是不行。井梅对他还是温柔的,配合他几次,他才变成了男人。但这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障碍。如果井梅不配合的话,他就变成一个“软人”。丁文森试过吃药,但药劲儿太猛,井梅又受不了。这事儿, 常常就猫一天狗一天的。丁文森出了那事儿后,在家休养一个月,厂里就让他上班,把他调到下面车间看仓库了。一晃,八年了。井梅厂子黄了的事情,他也知道,但他没说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份工资,他父母退休,其中母亲的那份工资都给他,房贷也是母亲帮忙还。这样,他和井梅,还有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是问题、他这么和井梅说过、井梅投吭声、没了工作的井梅,变得郁郁寡欢,牌气暴践,t文森去看仓库后,变得更加孤僻, 下夜班回家看到井梅在家,几次想要她的身子,都被井梅拒绝了。有一天下夜班,儿子出去玩了,他在井梅洗澡的时候,冲进去。他得逞了。并梅大喊着,说你这是强暴,信不信我告称,可以把你送进去的。丁文森得逞后,笑了笑,简单洗了下,回屋睡觉。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像中彩票似的。他知道那股子激进是他把井梅想成了他工作的黑洞洞的仓库。

丁文森没想到,井梅在这个时候和他提出来离婚,而且是在儿子进到少管所后。丁文森有些想不通、但想通了又能咋样?井梅已经很坚决了。丁文森给黑法师喷完水,回来说,是不是因为我那方面啊!如果不能满足你,你… 我不在意的。井梅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就是和你过够了.没意思了。你不要瞎猜了, 浪费那个脑细胞儿。丁文森说,好吧,给你自由。你自由去吧。当年也是你说结婚,就结婚的,现在是你说离婚,好吧。

丁文森回屋睡觉,晚上夜班。他梦见大大圆圆的月亮,被火烧着了,而且在月亮中间, 还烧出来一个大窟窿。

井梅还真去了少管所,见了儿子,他驯顺了很多。当井梅说起要和丁文森离婚的时候, 儿子还是一怔,抬眼看了井梅一下。井梅问, 离婚后,你想跟谁?我建议你跟你爸,我要回你姥爷家去住,那地方也小。儿子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无所谓。井梅说,那就是你同意了。儿子嗯了一声。从少管所出来,看着外面阳光普照的,井梅觉得自己从此解脱了。 这种感觉,时常令她回忆。没想到自己又再次成了生活的奴隶,但她对离婚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后悔。不。那天,丁文森白班,回来的时候,并梅还是炒了几个菜,给丁文森烫了壶酒,两人喝了点儿。井梅挑明了,说了儿子没意见。丁文森说,那我也没意见。丁文森吃完, 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屋睡觉。井梅收拾完,洗了澡,进来了。丁文森愣住了,但他没吭声。井梅说,最后一次,也算补偿你这此年对我的宽容吧。丁文森又不太行,井梅抚摸着他。他又看到他工作的仓库,还想起那个关于月亮烧着的梦,他终于变成“硬人”。两人可谓和谐,但他一直觉得他都是在撞击着仓库里的黑暗,是的,撞击。他终于看到了光,瘫软在井梅身上,想说什么,但没说。井梅说,你不要以为我贱,我·

第二天,井梅就收拾东西走了,临出门说,哪天去把证办了。

丁文森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里冷冷清清的。他坐在客厅里抽烟,胡乱弄了口吃的,想给井梅打个电话,但他忍住没打。他知道,在儿子回来之前,这个家都将是空荡荡的,少了女人的气息。丁文森想不明白的是井梅到底为什么离婚?他仿佛再次感觉到自己在黑漆漆的仓库里,对着黑暗,像一个国王,是的,他是仓库里的国王,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他浑身无力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井梅从地铁通道里出来的时候,渐渐地脱离那些复数,变成了单数,朝着医院方向走去。天飘着清雪了,瑟瑟的,冷,让她哆嗦了一下。她去医院门口的小吃部里买了一碗面条, 兜里还有她从老陈家里拿出来的一小块酱牛肉。这个行为是否算作偷呢?她心里羞耻了下。她拎着面条往住院部走去。路上的雪,大了起来,打在她脸上,凉凉的,化了。医院院子里的树木在风雪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昏暗的灯光中,奔跑着,随时要包围住她似的。井梅连忙闪进了住院部的门。里面的热空气,让她的脸痒痒的。她再次融人到复数中。有病人,也有病人家属。十几个人在等电梯。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喊着,天黑喽,天黑喽。月亮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把它撕了,当烧饼吃。我要吃烧饼。推着老人的女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她安慰着老人说,一会儿到病房,月亮就出来了,你就撕着吃吧。电梯门开了,复数们裹着井梅进了电梯。

在老陈家,当赵文华调好水温,进人到浴缸里的时候,井梅才说,要不要我帮你洗?赵文华说,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我也不喜欢别人看着我洗澡。你可以下班了。她连忙出来,和书房里的老陈打了招呼,拿起帆布包,就走了。

井梅从电梯的复数中,再次变成了单数, 来到父亲的病房。父亲虽然脑出血,但止住了,整个身体不太灵便,但说话还是有劲儿。 他看到井梅进来,说,你是要把我饿死啊!井梅说,这不来了吗?我刚下班。父亲说,吃,吃, 吃,我要吃饭,我饿,我饿。井梅说,马上。井梅闻到一股臭味儿,说,是不是拉了?父亲嗯了一声。井梅把尿不湿给换下来,又打水来,给擦洗了。井梅说,就不能给你多吃。父亲说,那你饿死我吧。井梅没说什么,把面条倒进一个碗里,把小块牛肉拿出来,撕成一丝丝的,放到碗里,喂着父亲吃起来。父亲说,这牛肉好吃,好吃。父亲问,最近咋没看到丁文森呢?他咋不来看我呢?这个兔崽子。井梅说,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离婚了。父亲说,啥?离婚。是他在外面扯淡了吗?井梅说,没。是我提出来的。父亲说,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吗? 还是你给他戴绿帽子了?井梅说,去你的,你们男的咋都这样?不和你们过了,就觉得是女人给你们戴绿帽子了呢?父亲吞咽着食物,咀

嚼着,咽下去后,说,那咋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父亲说,这生活过日子,哪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呢?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你看我,不也熬到现在,把你妈也熬走了,不还是……文森,人,还是不错。井梅说,这和人好不好,没关系。父亲说,我说不过你,等你把我也熬走了,你就有意思了。井梅说,那你怎么不死呢? 父亲说,人啊,都嘴上说死了好,但到了这个岁数都不想死!井梅说,那就闭嘴,好好吃你的东西。父亲说,闭嘴怎么吃东西?井梅说,咋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啊!父亲委屈地看着井梅,不再说话,默默地咀嚼着,可听见假牙摩擦的声音。吃完后,井梅去扔东西,看到邻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她在门口站住了。只见那女人戴着口罩,在给一位老人擦洗身体。那肥胖臃肿的身体,能有半吨重似的。女人给男人翻身,翻了两次都没成功。井梅走进去帮着女人推了一把。女人看了看井梅,说,谢谢。这时候,女人目光一亮,嘴里喊着,井梅,咋是你呢?女人摘掉口罩,井梅喊着,瑶琴,是你啊!我就觉得你的身影那么熟悉,可你戴着口罩,我没敢喊你。你咋也……. 瑶琴说,等我干完活,我们再说。病人沉重的身体发出呻吟声。瑶琴像哄小孩子似的,说, 马上就好了,乖。井梅说,这么胖,真够你受的。瑶琴说,还不是钱给得多。瑶琴的手在男人肚子赘肉的裆部擦了下。瑶琴没在意,继续擦着,倒是井梅看到了,脸红了下。虽然说她在老陈家做保姆,有给老陈洗澡的活,除了擦背的时候喊她,更多是老陈自己慢慢完成。此刻,井梅知道自己也将要面对。她给父亲洗过澡,但那是父亲,老陈毕竞是外人。瑶琴最后给男人擦了擦脸说,乖,躺一会儿,给你吃饭。 男人点了点头。他浑身的肉颤颤着,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瑶琴拉着井梅来到门口。瑶琴问,你咋也在这里?井梅说了父亲的事情,问,你这是………瑶琴说,还不是没办法。我家老王挣的钱也只够一家三口吃饭,可孩子补课,也要三千多。之前、有几只股票,还可以,可现在他妈的都折进去了。咋整,我只好出来。对了, 你知道刘文亮跳楼了吗?井梅一愣。刘文亮可是化验室里的好男人.常常把家里的被单衣服什么的都拿到厂里来洗,晒干后,叠得板板正正的,下班再拿回去。这样的人咋跳楼了呢?井梅问。瑶琴说,还不是他老婆。井梅问, 昨?瑶琴说,这不刘文亮没了工作,家里又是车贷,又是房贷,那天他老婆说了他几句,他就跳楼了。你也知道刘文亮看着娘们唧唧的, 心思重着呢。井梅叹了口气说,都是被生活逼的。瑶琴从兜里拿出支烟,问井梅,抽吗?井梅说,你啥时候学会的?瑶琴说,也是最近。你呢?井梅说,我离婚了。现在,在一家做保姆。 瑶琴哦了一声,问,咋离了呢?井梅说,没意思,就离了,不想有牵绊。瑶琴说,真的这么轻巧吗?井梅说,你以为呢?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了,要不就是丁文森搞破鞋了,都不是,是我觉得没意思了。瑶琴叹息着说,你啊,井梅。 你总是心气那么高,到头来呢?陈连燕你看见过吗?听说在地下商场给人卖衣服,和那个老板搞上了,好像还要结婚。井梅说,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瑶琴说,你说陈连燕咋那么招男人呢?是不是有女人味儿?上一个男的好像也很有钱吧,他们住了三年,后来,分开了。听说她当年失踪的男人找到了,是被人杀了,尸体找到后,dNA确定是她丈夫,她接到骨灰后, 晚上就倒河里了。这事儿,要是我,可做不出来。井梅没说什么。瑶琴说,你这样白天晚上的,要注意身体,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看这些病人,哪还是人了,就是一堆肉了。 有肉的,这算不错了。很多都皮包骨头,连肉都没了。她说着,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胖男人。你说,这人,是什么啊?为了一

张嘴……人要是不吃饭该多好,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你看庙里的邢些神仙,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的。井梅也想不明白,人到底是什么。井梅说,邢天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是生存的奴隶。最近,有刘彩霞的消息吗? 瑶琴说,你没在群里吗?我们化验室,现在就刘彩霞条件最好了。她家老马卖了市区的房子,现在他们去农村,承包了个鱼塘,还开了个民宿,每天哗哗进钱。人啊,就是命。你看刘彩霞长得像个缸似的,可人家老马把她当成宝贝儿。瑶琴听见屋里的病人呻吟了。瑶琴说,我得进去了。其实,你家丁文森不错的,你不该…·瑶琴说完,就进去了。

井梅回到父亲病床前。

父亲说,你的手机响了。

井梅拿起电话,看是老陈打来的。都已经下班了,老陈打电话干什么呢?她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井梅到窗边打电话给老陈。她眼睛盯着窗外,下雪了。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要进屋的暴徒似的。外面的世界,像一个梦境。她心里说,雪花也是复数。

老陈的电话通了。

井梅问,陈叔叔,有事吗?

老陈颤抖着说,小井哦,你赶快过来,我家赵文华洗澡摔了,趴在浴室内,叫呢。我弄不动她,你快过来。

井梅的心里咯噔一下,说,打120了吗? 老陈说,就是打了120我也弄不动啊!你快过来。

井梅说,可我爸这边·我也脱不开身啊!

老陈说,那可咋整?我现在能联系到的,也就只有你啦!你听到了吗?赵文华在浴室里叫呢。

井梅在电话里听到赵文华的叫声,能想象得到她的痛苦,还有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老陈说,给你加钱,可以了吧?

井梅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爸也瘫在病床上。

老陈说,求求你!

井梅说,那我安排一下。要不,你再给你儿子儿媳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陈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井梅说,陈叔,你先别急,我安排好这边, 马上过去。

井梅在电话里听见赵文华对老陈谩骂着,你这是让我死啊!我疼啊!还不送我去医院?你给保姆打电话了吗?不就是钱的问题吗?拿钱砸她,她一定会来的。井梅听着电话里赵文华的声音,更生气了,心想,再让你疼一会儿。

井梅想了一圈,也没人可以过来帮忙照顾父亲。井梅只好打了丁文森的电话。

“你白班还是夜班?”

“白班,睡觉呢。咋啦?”

“是这么个事儿…·想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爸。”

“没问题,再怎么说,也是我老丈人不是。”

“那赶快过来吧,打车。我怕那边摔倒的老太太真的会………”

这时候,老陈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说, 阿姨,麻烦您过去一趟,把我妈送去医院。钱的事儿,好办。

井梅说,我马上过去。

窗外的雪更大了,窗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

丁文森不到二十分钟,过来了,气喘吁吁的。井梅叮嘱了一些事情,就走了。

井梅叫了120,等她打车赶到老陈家楼下的时候,120也到了。医护人员跟着上楼。 井梅找来衣服,简单给赵文华穿上。赵文华还在呻吟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井梅安慰着说,没事儿的。赵文华说,都是你,都是你, 没在浴缸旁边铺上防滑垫,我才摔倒的。井梅说,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有用吗?先去医院。赵文华说,你得赔我医药费。连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把赵文华抬到车上。井梅心里很不好受。老陈在井梅要出门的时候,塞给她一张卡和赵文华的医保卡,说,快去。你别在乎老太太说什么。她这些年都是我惯的。老陈目光恐惧地看着井梅说。井梅还是安慰了他一句说,没有生命危险的。放心吧。

井梅关上门。

老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脚下一软,坐在了地板上。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又给井梅打电话,说了卡的密码。

救护车在飞雪中直奔骨科医院。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了。救护车就像是在一个隧道中奔驰着。赵文华安静了很多,但还在呻吟。 等到了骨科医院,各种检查之后,确定是胯骨裂了,需要住院。一切都安置好了。井梅累得都抬不动腿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被折腾睡了的赵文华。井梅的眼皮也直打架。她还是出去给老陈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让他放心。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老陈说,辛苦你啦,小井。井梅说,我明早回去,给您做饭,顺便也给阿姨带饭过来。骨科医院的走廊里暖气不好,冷风飕飕的,借着医院的灯光,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

井梅回到病房的时候,赵文华醒了,要尿尿。井梅只好把便盆给她伸到身体下面,一股尿臊味儿扑鼻而来,但她没有捂住鼻子。 赵文华尿完了,她把尿盆拿出来,出去倒了。 赵文华问,我不会死吧?井梅说,放心吧。赵文华才又睡了。井梅给丁文森发了个微信,丁文森没回、井梅就依偎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竞然梦见躺在病床上的不是赵文华,而是老陈。老陈赤裸身体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井梅一激灵,醒了,确定病床上躺着的是赵文华,她才又睡了一会儿。也许是药劲儿过去了,赵文华又开始喊疼了。我疼,我疼,我疼。井梅找到护士,护士说.没事儿的。井梅说,那她咋一个劲儿喊疼呢?不行,就给她打一针止疼的吧。护士说,那要大夫开的,才能打,现在大夫都睡觉了。井梅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就从护士室里出来了。赵文华也许是喊累了,又睡着了。井梅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透过走廊玻璃往外看着。那一刻,她回到了单数。她随手摸了下走廊的暖气片,冰凉冰凉的。她站在那里,突然有了想抽烟的冲动。

这时候,正好有个男人叼着烟从楼梯上下来。男人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他。井梅说,能给一支烟吗? 男人掏出烟,给她点上。井梅说,谢谢。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用目光把她摸了一遍似的。如果不是井梅觉得他给了她一支烟,会骂他的。男人走后,井梅慢慢地抽着烟,很享受,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了虚无缥缈中。这一刻的单数,对于她来说,她是她了,无依无靠,但她却感觉到独立的力量…

窗台上的雪,让井梅以为雪是从地面长上来的。 她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丁文森,她想,自己的离婚是否草率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并不后悔。她忘记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好像是说,人,要么活着,要么找死,但还是要活着。无论单数还是复数都在体无完肤, 都在支离破碎,但还在努力地汲取着可能的一点点爱,不是吗?如果那一点点儿都没有了,可能就真的绝望了,就像黑暗屋子里点燃的一支蜡烛,被“噗”的一下,吹灭了似的。那么对于自己,这一点点爱,又是什么?来自何处?作为单数,爱自己,也应该是那一点点里面的吧,而不是被复数淹没,覆盖,重叠,窒息… 我是个单数,井梅这样对着空无的走廊说。

井梅把烟抽完,在窗台上碾灭烟头,她突然想再次看到刚刚给她烟的那个男人。在那孤寂的走廊尽头,什么也没有。井梅回到病房,融入到那些病人的呼噜声中。呼噜是复数的,病也是复数的,井梅想。独立于那些病人和呼噜声之外, 她再次成为单数。赵文华近乎嘶吼,喊了一声,我…疼·…她喊完,就继续睡了。整个病房里正在睡觉的人们都被这一声喊叫惊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井梅指了指躺着的赵文华。大家会意,又睡了。作为单数的井梅再次被复数孤立出来。她笑了。

井梅告诉自己必须睡一会儿了。赵文华再次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又作什么妖。她是不会让井梅消停的。

丁文森在医院认识个朋友的哥哥,井梅走后不久,他去找朋友的哥哥借了个折叠床,放在老丈人的床边,睡了。他是被梦中“轰隆”的坍塌声给惊醒的。那轰隆声像整座医院都塌了似的。他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搞不清自己这是在哪里。他从床上下来,看了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具具尸体。当他看见老丈人的那张脸的时候,甚至伸手去试了试鼻息,才确定,他和他们都是活着的。 八年过去了,那轰隆声一直折磨着他。这也许是他生理障碍的一部分原因。即使某些时候,功能正常,但他也不能忘记那“轰隆声”, 即使轰隆的坍塌声里,他没有被压在下面, 但他还是透着紧张和恐惧。他去走廊里抽了支烟,窗外的雪更大,在医院的灯光中,铺天盖地。从那次之后,丁文森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十个手指甲被他咬得光秃秃的,像十根扒皮的小香肠。在空寂的走廊里,他再次咬起了指甲。那轰隆声在他大脑中盘桓着, 慢慢下沉,直到脚指头。整个身体也随之坍塌了似的。丁文森蹲下来,轰隆声又从脚底开始向上,回到头脑中…折磨得他头痛欲裂,就差撞墙了。他看了眼手机微信,井梅发来的信息,他没回。小火柴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明亮。小火柴说,先生,哪天夜班?我过去看先生。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 毕竟他现在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正常的话,他明天晚上是夜班。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他还是要帮助一下井梅的。虽然两人离婚了,但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她再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找他丁文森的。所以,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 丁文森回说,明天晚上定。如果,我不上班的话,你不要去仓库,知道了吗?

这个时候,小火柴也睡了,不会回话。

丁文森又点了支烟,孤寂的走廊给他一种想纵身一跃的想法,像往篮筐里投球似的, 但他手里没有篮球,什么都没有。他即使纵身一跃,抛出去的也是空无。他刚抬起的右脚,又落下了,那么左脚先起来呢?唉,算啦。

也许是小火柴的问话,让丁文森从躁狂中安静下来。他走到走廊尽头,又折回来,仿佛在突破虚无中的什么游戏。这样玩了一会儿,丁文森才回去,看到那些熟睡的病人们,还有几个陪护的家属,他脚步轻轻地回到自己的折叠床上。他发现老丈人瞪着眼睛看着他。丁文森连忙问,怎么了?老头说,我尿了。丁文森连忙给他更换纸尿裤,他才又躺下。丁文森看到老丈人和他一样的男人的东西是萎蔫的,丁文森笑了笑,但那种苍老又让丁文森感到了惶恐和悲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老丈人这样躺在病床上,连起码的欲望都没有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但苍老和死亡都是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丁文森叹了口气,躺下, 看手机,小火柴没回话。他睡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说,好的,夜先生。丁文森又发信息说, 切记我的话。我不在,你别去仓库。在东大墙根,有几块我给你准备好的东西,你晚上去拿吧,够你几天了。小火柴发来一个雀跃的表情,说,谢谢,夜先生。丁文森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理你啦。我不在,仓库那边,你千万别去。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笑了笑。

病人们还在沉睡。

丁文森去走廊抽烟、看到瑶琴也在抽烟。 瑶琴说,咋?这是来给井梅帮忙?还是你们复婚了?丁文森没想到瑶琴也知道自己和井梅离婚了。丁文森说,井梅现在的状况,找到我,我还是会帮忙的,毕竟一个被窝里骨碌了那么多年……瑶琴笑说,骨碌离了。丁文森说,这不是很正常吗?瑶琴说,是。丁文森说,就像你们厂子,当年那个火啊!商品供不应求,现在呢?厂子没了。厂房都被定时爆破了。地皮也被卖给开发商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瑶琴说,你这么说,就扯远了。丁文森说,远吗?男女关系不也是这样吗?瑶琴哼了一声。丁文森又说,你当年会想到你现在在这里做护工吗?包括井梅,她会想到她能做保姆吗?所以,都是彼此彼此而已。瑶琴说,没想到你丁文森伶牙俐齿啦!我说不过你。你家井梅呢?丁文森说,已经不是我家井梅了,是井梅。瑶琴说,好吧,井梅呢?丁文森说了井梅的事情。瑶琴说,那得让那家加钱。 丁文森说,这事儿,我信井梅自己可以处理好的。病人们纷纷醒来,从病房里飘出污秽的味道,还有阵阵呻吟声、咳嗽声、吐痰声。 丁文森看到瑶琴护理的那堆“肉”,没说什么。他转身,顶着病房里飘出来的秽味儿,回到病房内。老丈人还在睡着,他开始收拾折叠床,给朋友的哥哥送回去。

回来的时候,在另一个走廊里,看到患者家属和医生吵起来,随时都可能大打出手了。 医生叫喊着,保安,保安。

一个打着点滴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个布娃娃,点滴瓶子由她妈妈举着从厕所出来。听到叫骂的声音,妈妈连忙站到孩子跟前,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举着点滴瓶,扭身往病房走去。孩子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小女孩喊着,我的布娃娃。丁文森看到了,连忙从地上捡起布娃娃递给小孩。孩子妈妈说,谢谢。

丁文森盯着小女孩看了看,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小女孩哭了。这可把丁文森吓坏了,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逗小女孩玩儿,没想到她却哭了。丁文森连忙和孩子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丁文森回到病房,里面污秽味儿更大了, 伴着屎尿和来自身体的臭味儿。老丈人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丁文森想,坏了,看样子是拉了,但还没结束。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在暗暗帮老头用力,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了便意。直到老头啊的一声。丁文森问,结束了吗?老丈人点了点头,害羞得像个孩子。 丁文森说,躺下吧,给你擦屁股,给你换纸尿裤。老丈人乖乖躺下。这次丁文森感到恶心了,差点儿呕吐出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纸尿裤给换上了。老丈人问,你咋来了?井梅呢?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丁文森说,再离婚,你也是我老丈人不是。老丈人说,难为你啦!丁文森说,这扯哪去了?丁文森把换下来的纸尿裤拿起来,扔到垃圾袋内,拎起垃圾袋,扔到走廊里的垃圾箱内。

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走廊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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