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腿高手的“绝户脚”
前面说过,雷道钧痴迷国术,学了些形意、 太极的技击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称为“散打”。江湖常言: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雷工程师这段时间的状态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节以来,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耗费在与一些武术爱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个星期都有几场散打实战。
这种民间切磋的安全防范措施聊胜于无,鼻青眼肿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算不上新闻,老西门郎拳师开的伤科私人诊所经常要排队就诊。 还别说,看似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雷道钧的战绩还不错,这两个多月里,他经历了十多场切磋, 一直保持不败,当然,轻伤难免,但相比对手, 他的伤势算轻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新秀,姓名不详,人称“小癞痢”,可看他的头顶,不仅不“癞痢”,而且黑发浓密。 这人的特长是腿法出众,高鞭低扫左右开弓,速度奇快,力度惊人,攻击角度刁钻。雷道钧与其交手一分钟不到,接连避开数记高鞭腿、转身后摆腿,手忙脚乱之际露出破绽,小腹挨了一腿, 当场闷倒。
这个“小癞痢”管打还管治,随即施展气功推拿,一番活血过宫,雷道钧总算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临走,“小癞痢”留下几颗药丸,说伤得不算重,服药两天,再静养三月即可恢复, 还特别关照说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气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疗,否则容易出差错,到时别说三个月,有可能一辈子也甭想彻底痊愈。
郎老拳师告诉侦查员,“小癞痢”所言不虚,去年有人切磋时被他伤过,按其所嘱三个月后果然恢复正常;不过散手不敢玩了,听说改练中国式摔跤了,已经小有所成。可雷道钧却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坚信自己从小习练的通,又经郎拳师的解释,终于弄明白这个船舶工道家气功对于治疗这种内伤应该有帮助,原理大同小异嘛!于是,请了病假缩在家里,又是打坐又是站桩。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打坐站桩的效应,头两天感觉还真不错,那种“闷痛”感迅速减轻。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谁知大错已经铸成。
4月19日早上一觉醒来,雷道钧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技痒之感,便来了一套“十大形” (旧时沪上对形意拳的称谓)。哪知,打完刚刚收势便觉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癞痢”踢着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团淤血顽块似的,一动就剧痛,不动则闷痛。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就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那是沪上着名的西医院,不过那个年代,医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现在这么细,体表没有外伤的,一律往内科送。
广慈医院原是法租界当局创办的,1953年时还有外籍医生坐诊,给雷道钧治疗的是内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钧通晓英语,当下用英语作了一番病情陈述。洋大夫让他去拍x光片, 读片后皱眉思忖片刻,说阁下所谓的“淤血顽块”并不存在,表皮毛细血管也未见破裂后形成的青紫斑块,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神经受损了。雷道钧请教预后,洋大夫神情严肃,缓缓摇头:“不容乐观。”
雷道钧追问:“是哪里不容乐观?”
洋大夫略一沉吟:“阁下的婚姻状况……”
雷道钧心里一沉:“下月准备举行婚礼了, 难道……\"
洋大夫叹了口气:“先生,建议您把症状和预后跟未婚妻说清楚,坦率而言,您这种情况, 婚后可能无法行夫妻之实啊!”
对于雷道钧来说,这不啻是敲响了末日丧钟!他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过回到家里,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既然“小癞痢”这一脚让他憧憬的婚后美满生活以及给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变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生活还要继续,他肩上依旧担负着给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唯一必须放下的,就是与廉梦妍的那份恋爱关系。
广慈医院的外籍医生给他开了营养神经的药物和止痛片。对于后者,洋大夫叮,该药物中含有鸦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吃, 以免上瘾。雷道钧于午前服药,发现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这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梦妍中断恋爱关系,担心药效维持时间有限,就趁着这个间隙去给廉梦妍打电话。家门口的传呼电话亭是不好去的,尽管他并不打算在电话里说明中断恋爱关系的原因,可中断关系毕竟是一桩个人生活中的大事,给街坊邻居听见了传播开去总归不妥。于是,他就去了离家一里开外的工厂,借用门房间的电话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打完电话,雷道钧信步往家里溜达,边走边寻思,光靠吃止痛药不是正道,这种药容易成瘾,万一药物断档,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西医不牢靠,还是问问师父吧。
他的武术师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滩乃至江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武术大家。当年汪精卫投靠日本,成立汪伪政府,有“军统”特工河内行刺事件为鉴,对汪精卫的警卫措施自然是严密至极。日本特务机关帮他物色保镖,组成贴身警卫班子,这个班子的领班就是雷道钧的这位师父。
此公由汪精卫的连襟、大汉奸诸民谊介绍, 而褚民谊本人也是武术好手,尤其是内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么程度?抗战胜利后褚民谊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行刑人员冲其背后开了一枪。褚中弹后,竟然原地蹿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转了个身,跟行刑人员打了个照面, 方才落地倒毙,把行刑人员吓得不轻,事后被送往医院休养了一个月--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进行心理治疗。试想,由褚民谊推荐给汪精卫当警卫领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应该跟褚民谊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钧去拜访的就是这个师父。此公听了他受伤的情况,说这是内伤,要说多么重还不至于,可如果不抓紧时间及时治疗,大概率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好过。至于能不能过夫妻生活, 眼下根本顾及不了。
雷道钧请教:“我这伤势西医是看不好了, 师父您看该怎么办呢?”
师父指点他:“去找老西门的郎开石试试吧。 他家是祖传伤科,各种各样的跌打损伤都见识过,不敢说有把握给你来个彻底治愈,但治总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给你写一纸条子,他会接待你的。”
师父果然有面子,生性冷漠惯常寡言的郎开石热情接待了雷道钧,听其如此这般一番陈述, 点点头说:“这个‘小癞痢’我知道,他的师祖‘一览众山小’彭仙伯,曾是闹得清廷惊慌失措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卫队教头,弹腿功夫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小癞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传人,只学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这一脚造成的梗阻并非全是内功所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 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两年前,曾有一个练西洋拳术的青年人跟“小癞痢”的师兄、“沪东第一腿”萧小强切磋, 肋间挨了一脚,也是当场闷倒。去公济医院检查,肋骨、内脏均无损,当晚吐血,急送“叶家花园”(今上海肺科医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医学专家、国立上海医学院颜福庆院长等人倡议募捐筹建结核病院,企业家叶子衡先生捐赠自家建造仅十五年的私人花园作为院址,沪上遂以“叶家花园”称之)再次检查,结论与公济医院一致。无奈之下,连夜求助郎开石,一番治疗后, 又整整吃了百天特为配制的药丸方才治愈。但这治愈也不算彻底,其后两年,二十四个节气都会发作,两分两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 尤甚,估计还要持续多年,是否能彻底断根也难说。
郎开石告诉雷道钧:“你的症状也可按上述路数对付,不过要有个思想准备,刚开始治疗时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到了这当儿,雷道钧也只有听人摆布的份儿了。于是药石、推拿齐下,一番折腾之后,郎开石让他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报,自己则把一副藤编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钧看着,正觉不解,倏地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是习武之人,按说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强些,却也难以忍受,不由得侧倒于沙发上,尽力把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嘴里忍不住发出阵阵啤吟。更要命的是,这痛感不但持续不减,反而还有增强的迹象,雷道钧在沙发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转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师早有准备,疾步上前将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钧给这么一番折腾,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缓解,却累得气喘吁吁,只觉得生不如死。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又觉痛感袭来。正在难熬之际,侦查员裴云飞登门了。
了解上述情况后,裴云飞问郎开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吗?\"
老拳师说:“没问题,他服药后最难熬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把吊床放下,让雷道钧站起来,指导着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又喝了一碗已经煎好的汤药。雷道钧狼狈依旧,但看样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裴云飞出示证件:“雷道钧,你摊上事儿了, 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钧一个激灵:“我……我犯了什么事儿?”
“涉嫌廉梦妍命案!”
雷道钧大惊失色:“什么?梦妍她… 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