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重庆不足两天,贺衡恩就观察到了这起案件背后的难点。
困难远比他设想得还要多。
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若真想办好,得花上一番功夫。
当事人是今年七十六岁的蒋大爷。蒋大爷的老伴李立娟十天前发生意外去世,就死在了家门口。
据蒋大爷描述,他在那天早上的七点半左右前往镇上的集市买菜,来回共花费大约一个小时。
蒋大爷返回家中时,在距离家门几米的位置便一眼瞧见了躺在地上的老伴,院门没关。
蒋大爷以为李奶奶仅仅是如往常一般因腿脚不便才摔倒在地,才过去摇晃她的身体,想把她带回屋里。
呼唤中,李奶奶始终没有苏醒。
彼时的蒋大爷并没有意识到李奶奶已经死亡。
他看李奶奶双眼紧闭,以为她正处于昏迷状态,又清楚自己的体力不足,不能搬动李奶奶的身体,于是想找人过来帮忙把李奶奶抬到屋中。
就近找来了两个中年男人,蒋爷爷和他们靠近李奶奶的尸体,其中一名男子对李奶奶的异样有所察觉,男子一探她的鼻息,马上就惊慌失措道:“她已经死啦!”
在场的所有人,没人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李奶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失去了生命。
蒋大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孽,出去买了趟菜的时间老伴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如今三代同堂竟落了个和孙子相依为命的境地。
他硬撑着叫来了在区里面打工的孙子叫,将后面所有事情都交给了他。
贺衡恩第一次见蒋政白就是在他爷爷家的院子里。
这个同样年轻的男人很瘦,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他的工作叫他不能细皮嫩肉,那是风霜的痕迹。
他是正常的肤色,要稍微白上一点,或许原先也是个白皮肤的人,只是因为工作晒黑了些,和程筝相比,这才是人的皮肤该有的面对太阳的态度。
蒋政白的刘海全部垂在额前,快要挡住眼睛,双臂的衣袖挽了上去,独自坐在屋前的台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截露出的小臂果真如同贺衡恩的猜想,嫩白纤细。
贺衡恩猜测他是在难过。
贺衡恩走上前,“你好,贺衡恩。”他伸出一只手来。
蒋政白听见他的声音赶忙站起,伸出手回握住他。
“你好贺律师,我是前段时间和你联系的那个,蒋政白。”
“我知道,这件事我和你细说吧。”贺衡恩和蒋政白一同往屋里走去。
他向蒋政白讲述了所有情况。
尸检报告贺衡恩已经看过,李奶奶的死因是突发性的疾病这一点毋庸置疑,而诱发她死亡的原因是最关键的。
到底只是普通的因病突然死亡,还是因外界元素导致的猝死,还有待考究。
前者和后者完全是天壤之别。
他对蒋政白讲,现在最主要的是能否找到可以证明李奶奶受惊的原因,以此来证明她的死亡和那一刻的突发事件构成因果关系。
但这并不容易,案发地点没有监控,有关人员也在踢皮球,贺衡恩也想给她的死定性,但这很难。
“所以。”贺衡恩停下来注视沉默不语的蒋政白,“这件事本身并不是简单的,你们想要查清楚的心我能理解,但可能性你得知道,不是太大。”
“最终或许也只能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草草了事,你们要做好这个准备。”
蒋政白哑着嗓子说:“没关系,我都明白,我们只是想尽力查,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贺衡恩捏了捏眉心,轻声叹了口气。
晚上贺衡恩和随行来的实习律师小李入住村镇上的小旅馆,在这里住了三天后,贺衡恩把小李叫来,通知他提前结束出差。
小李有些错愕,“啊?贺律,我回去的话,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嗯,这里没什么大事,咱们两个人太明显,村民会看到,走访不方便,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哦哦,好的,那贺律您注意安全。”
小李离开,贺衡恩坐回桌旁的椅子。
一阵倦意卷过,他打开手机日历看了看,不清楚是否可以提前回家。
贺衡恩闭上双眼放空,心却仿佛飘到了北京的上方。
睁开双眼,贺衡恩按揉太阳穴。
要提前联系一下陈一,将明天小李回京的事情告诉他。
点进微信,贺衡恩却被朋友圈夺走了注意力。
上面的小红点极度影响贺衡恩的观感,搭配头像,直接让他沉默不言。
贺衡恩不能忍受这样的存在,他有必要点进朋友圈,消灭掉惹人厌的小红点。
程筝发了张泡面桶的照片。
泡面桶旁边放的是火腿肠、卤蛋、可乐,和这个时间点一起看,应该是晚餐。
配文:美好生活
贺衡恩盯它看了半晌,随后按灭手机,闭眼清空脑中不必要的思绪碎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到胸腔。
把通知发给陈一,贺衡恩拽过桌上的睡衣要去洗澡。他转过头,身后是洁白中隐约泛着黄色的老旧床单,边边角角,可能有不知名部位的毛发遗留。
收回视线,贺衡恩扶腰站直身体。
这时程筝的微信消息冒出了出来。
程筝: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滴水了,我可以换个新的吗?
贺衡恩把睡衣夹在腋下打字:这些你自己决定。
案件在第十天有了进展。贺衡恩找到了目击证人,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
他向贺衡恩表述,说自己记得还清楚,那天是周六的早上,他起床之后想去找同学一起到街上玩耍,路过蒋大爷家附近,小男孩瞧见了一辆大洒水车。
这辆洒水车正要经过李奶奶家门前的马路,而此时李奶奶却在马路中央,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家门走去。
洒水车无奈只得停下等待,司机嫌她走得太慢太拖沓,心急地按了下喇叭,喇叭声持续时间很短,李奶奶无事发生。
直到李奶奶彻底走过马路,司机启动洒水车,车子开动时,司机再次按响喇叭。
这次的喇叭声远比第一次的还要响亮和持久,小男孩远远看到,李奶奶就这么哆嗦了一下身体,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还说,知道李奶奶倒地,洒水车也停下过,但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车就开走了,他太害怕,不敢过去,绕了条路跑掉了。
贺衡恩对情况有了一个较全面的认知。
他见过太多称得上鬼怪离奇的事件,接触到这次案件真相之前,他无比迫切地想得到某些更为残忍的证据——人没办法死而复生,但它们可以帮助蒋家爷孙获取更大的利益。
只可惜事不遂人意。
每每遇到此类案件,结局总是痛苦而不堪的。
它意味着“倒霉”,意味着“命运多舛”,它向蒋家爷孙证明,有的时候世界就是会为他们降下晴天霹雳,不偏不倚,只砸在他们的头上。
有男孩的证词在,接下来的进程非常顺利。物证方面,贺衡恩希望能从村子这里调取到其他街道的监控,但等他来到村委会,却被告知,监控坏掉了。
事情的结局是贺衡恩以更上一级领导的名义警告他们,如果不配合调查工作,他将会继续向上汇报。有了施压,他们颇为忌惮,迫不得已交出了监控。
典型的一起三方狼狈为奸的案件。警方调查发现,洒水车司机与某个领导有着远房亲戚这层关系,这份工作的取得途径是以权谋私。
事发之后,司机害怕出事,和自己的亲戚商量出共同遮掩耳目的对策。
一个普通村庄,多么离奇的案件都有可能发生,山上也许还有白骨在堆积,人死了就死了,他们不认为蒋政白一家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让他们没有准备的是蒋政白竟然会想到去找北京的律师,让他千里迢迢地过来查案。
村民的心理防线普遍偏弱,司机被一击即溃,在派出所当场承认了自己的鸣笛行为。
有了这些证据,法院也能够判定老奶奶的死因和司机的故意鸣笛存在因果关系,贺衡恩写好文书整理好相关文件,前往立案坐等开庭,前后只用了二十天左右的时间,下一次再来,就是一审了。
返程那天,贺衡恩回到镇上收拾行李,专程过去探望了两眼蒋爷爷。
从屋里出来出来,蒋政白跟着贺衡恩追到了院中,想要送送他,即便被贺衡恩拦下也不放弃,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怀表。
“贺律师,我知道这是法律援助的案子,我给你钱你也不会要的,但我们还是想感谢你,这个怀表是我爷爷的老物件,他们年轻时候我奶奶送给他的。”
“他说现在他不要了,想给你,谢谢你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我奶奶一去世,我爷爷再看见这个也是伤心,所以你就收下吧。”
贺衡恩接过来,是个挺好看的物件。他不想收下这样对别人有着纪念意义的东西,可蒋政白的目光过于热切。贺衡恩猜也能猜出,蒋政白这种人,是不愿意欠别人东西的。
就和程筝一样。
贺衡恩把它放进口袋,颔首致意,“好,那我就收下了。”
蒋政白点了点头。
走出大门,贺衡恩停下问蒋政白:“你现在在哪工作?”
“就在我们区里打工。”
“如果这份工作实在没办法养活你们两个人的话,考虑一下来北京。”
贺衡恩记得自己看的那份资料,父母那栏,蒋政白填了因车祸去世。
他爷爷又到了这个年纪,需要靠钱来延长寿命了。
贺衡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发上了善心,他扬扬怀表,“到时候可以来找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