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看宋仁远喝了汤药睡着,李季便来到马厩,刚牵了马出来,却看见远处的夜空中,绽开一束艳红的烟火。
不好!是前线传来的急报,李季忙紧了披风,带着几支小队冲出城门朝前线奔去。
直跑到第二天夜里,李季竟遇到一支小队从前线撤下来,两马交汇之际,李季忙勒停缰绳,那马上的将士也急急勒住坐骑。
不等那将士下拜,李季忙问:“契丹来敌多少?”
“没有来敌,张教头受了重伤!”说着,那将士往左边一闪,让出一边的空隙,李季这才看到,后面一匹大马上,一个将士背着昏迷的张顺。
李季忙翻身下马跑过去,众人解开绑带,又七手八脚的把张顺抬下来。
张顺双眼紧闭嘴唇乌黑,心口处缠绕的厚实绷带早已被血染透了,李季下意识的帮他捂住伤口,却再也摸不到一丝心跳,他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下来......
即便如此,李季也不放弃,他浑身颤抖的喊着:“快!快把他绑在我背上”。
众将士又手忙脚乱的将张顺绑在李季身后,只是还不等众人系好最后几条绳子,李季已翻身上马,掉头朝敦煌郡狂奔起来。
又跑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那马再也跑不动轰然倒在地上,李季被摔的眼前一黑......
等他艰难的爬起来,却觉得身上一轻,回头一看,肩上的绳子不知何时松散了,张顺竟沿着沙梁直直滚下去......
李季疯跑过去,却怎么也抓不住张顺,他只好往前一扑,抱着张顺一起往下滚......
终于,两人滚到沙梁底不再动了。
沙石灌进口鼻,李季被呛的连连咳嗽起来,他咬着牙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肩膀处的箭伤又裂开了,鲜血淋漓了一片......
李季随手撕了衣摆,紧紧捆住了伤口,又背起张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上爬着......
可细沙滑动,李季每爬一步就被流沙带着后退两步,他极艰难的爬了许久才终于爬到半坡。
可再想往上爬时,李季却累的失去了所有力气,在眼前全黑之际,他只紧紧抱着张顺......
不知过了多久,李季昏昏然的睁开眼睛,在一片晃动的人影中,他听到一声不大的嘱咐:“去找棺材来......”
是宋仁远的声音!李季心里一惊,忙支着身子坐起来,宋仁远见他醒来,忙来扶他。
李季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道:“张顺呢?”宋仁远不敢看他,只将一块冰凉的生死牌递到他手里,又垂眸摇摇头。
李季紧紧握着那块生死牌,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给张顺带上这生死牌时,张顺那憨厚又激动的笑。
看着看着,李季垂下泪来,他喃喃道:“都怪我!要不是我让他守在前线,也不会......”
宋仁远揽住他的肩膀:“李辞忧,你振作些听我说!如今国库空虚,无力支持更多军饷,霍家军急需休整,而契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牵制住阿元明,他定会再来袭扰!”
“到那时,不仅敦煌郡的百姓将士受苦受难,就连那慕容公主也会被牵连处死!霍老将军、张顺和无数将士都白白流血牺牲了!”
闻言,李季抬起泪眼,定定的看着宋仁远。
宋仁远继续道:“敦煌郡还有些我父亲的旧部,我留在这里查清霍云的余党,尽可能的规整所有保存盐铁,以备不时之需,你尽快护送公主回兴都完成和亲,越早和亲,公主越安全!”
李季默默听着,将张顺的生死牌揣进怀里,一把扯了衣服:“好!我这就出发!”
宋仁远看着李季消失在夜幕里,心头一酸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季几乎是不吃不喝的行进,每到一处官驿,换了马便上路,直到在进入兴都城的最后一站官驿中.......
“快!快!”李季疾驰到官驿里,一边飞身从马背上下来,一边催促着小吏。
正在客堂吃饭的陈平,也被院里紧张的喊声吸引了,他一抬眼就看见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
陈平看了贺六一眼,两人都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隐约觉得有些像李季,却不敢相认,那人潦草的打扮,实在没有半分李副统领的英武气息。
直到那人小跑到客堂里,毫不客气的拿起水壶狂灌,陈平和贺六这才认出来真的是李季!
他们慌忙跑过去拜了:“见过李副统领!”
李季愣了一下,直到壶嘴里的水浇了一身,他才稍微清醒了些,他忙拉住陈平:“公主呢?”
“在客房里休息”。
“快!请她出来,我们要尽快赶去兴都!”眼见李季一脸严肃,两人不敢耽搁,忙跑向客房。
李季一低头看到自己脏乱的不成样子的衣服,他忙跑到马厩旁,匆匆洗了把脸,又束紧了头发扎紧了衣服。
不一会,侍女扶着慕容婉儿就从客房里出来。
慕容婉儿看见院里的李季,忙小跑着迎上去,李季却不看她,只撤了一步,从怀里掏出那个天珠项链递给她:“公主不必担心,阿元明已经返回契丹了......”
李季粗粝的声音和淡漠的眼神,犹如一道利刃扎进慕容婉儿心里,她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
李季却并不想听,只将那天珠项链塞进她的手里,便转身拉过小吏换的新马翻身上去。
慕容婉儿彻底呆住了,直到侍女来扶她,她才紧紧攥了天珠项链,木木的跟着侍女走到轿前。
就在这时,李季却头也不回的,生硬的命令着:“骑马!疾行!”
闻言,慕容婉儿回头看看李季,他伟岸的背影却带着明显的决绝,慕容婉儿银牙一咬,挣开侍女的手,径直走到他身边的那匹大马前。
慕容婉儿一把夺过陈平手里的缰绳,陈平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屈膝在地,慕容婉儿踩着他的大腿骑上大马,不等李季开口,便夹紧马腹策马奔去。
慕容婉儿身上的红衣被风一吹,飘成一片耀眼的火红,在李季的视线里,周围的世界似乎都黯淡下去,唯有那一抹跳动的花火格外醒目,深深地沁入他的心窝。
等李季回过神来,慕容婉儿已跑出十几米,李季忙策马追赶。
好在慕容婉儿的骑术极好,骑的又稳又快,李季看了一会便放下心来,只默默跟在她身后护着。
再长的路也总有走完的那天,更何况那这区区十几里地?
傍晚时分,众人便到了兴都城城郭处的树林,远远的就看到城门口排着喜气洋洋的仪仗队。
原本疾驰在前的慕容婉儿忽然勒住了缰绳,李季也忙拉紧了缰绳,两人一前一后一动不动的静默着。
李季面无表情的看着慕容婉儿的背影,可心里却好似缠绕了无数个线团,混乱无序......
李季知道自己应该催促慕容婉儿尽快进宫,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幻像,他多希望这样的静默,这样的陪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慕容婉儿忽然调转马头直奔李季而来,李季愣了一下,可手里却不自觉的用力,缰绳扯的太紧,以至于那大马难受的扬起前蹄。
慕容婉儿停在李季身边,轻轻拍拍李季身下那匹大马的脖子,那马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慕容婉儿星蓝的眸子紧紧盯着李季,轻声问着,李季噎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心里知道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见状,慕容婉儿垂下眸子,她扯紧了缰绳掉头往前飞奔,她的发丝划过李季的脸颊。
在那飞扬的柔软青丝中,李季隐约看到空中飘落两点水滴,他抬头望天,却不见雨丝,再低头看地却见不远处躺着那天珠项链......
李季忙抖动缰绳急跑过去,他右手紧紧地拽住缰绳,半边身子左倾出去,俯身弯腰抓起地上的项链。
李季追赶着慕容婉儿想把项链还给她,可直到城门口,才看见她正被搀着从马背上下来,坐进那顶豪华贵气的轿撵里。
李季定定的看着那顶轿子徐徐远去,手上不由自主的攥紧了那天珠项链。
就在这时,陈平和贺六他们也赶上来。他们眼里明显的疲惫让李季鼻头一酸,于是沉声嘱咐着。
“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半个月内都不必到营里训练......”
陈平和贺六还想再说,却见李季已策马走了,他们知道这是副统领的命令,于是只好拱手称是。
李季见高公公正笑眯眯的看着他,知道是在等他,于是翻身下马,朝高公公一拱手:“见过高公公。”
高公公忙快步上前扶起李季:“李副统领快快请起,您这客的是哪门子气,真是折煞老奴了,是皇上让老奴专门等您的,宫里请吧!”
李季一抱拳应着:“是!”
片刻功夫众人就到了宫门,嘎吱一声,那朱漆大门将众人关在深宫大院中,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那轿撵四角的铃铛,丁零当啷的轻响着......
走了几步,遇见一个岔路口,那侍女抬手朝左边一引,抬轿的公公便转了方向,李季还木木的跟着。
直到高公公拦住他,轻声提醒着:“李副统领,那边是储秀宫,我们进不得,这边请吧!”
就在这时,亭廊高处的红色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李季这才回过神来,跟着高公公一路向右走......
一左一右一明一暗间,李季走向和慕容婉儿完全不同的方向,只是他控制不止的留心着那渐渐缥缈的铃铛声......
李季压着步子走的很慢,他垂眸看见地面,灯笼赤红的光点一层层在他眸里荡开,变成一个个娇俏的剪影。
忽的,李季再也听不到铃铛声了,他顿了脚步,却生生咬着牙没有回头......
可如果他放纵自己回眸,哪怕只有一秒,他也能看见慕容婉儿正掀了轿帘长久的凝望着他......
踏入殿内,李季一边将怀里的虎符放在檀木托盘上,一边恭敬的拜着。
一片袅袅香烟笼着高台上的人,他拿着虎符看了一会,才缓缓道:“此次李副统领,不仅接了公主,还查出了奸细,实乃我启和之大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谢主隆恩,臣一时糊涂传错了消息,不敢奢求赏赐!”
“是为了宋仁远吧......”
“圣上英明,臣当日误判了情况,只顾派人将虎符送回兴都,却没说清楚,这才致使宋统领心急之下做了错事,还求皇上能宽恕宋统领的罪过”。
皇上沉吟片刻,轻叹一声:“罢了,你们忠心我怎会不知,但奖惩分明是祖训,不可变也,这些金子是褒你此次功勋卓越,至于宋仁远,今日起他罚俸一年!”
李季知道这已是最轻的惩罚了,忙伏在地上谢了:“谢主隆恩!”
皇上一挥手,高公公便端着托盘送过去,李季捧了又谢一遍,李季便站起身来退出大殿。
一出宫门,李季骑了马就去了张顺家里。
街角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李季只在门口就闻到浓重的药汤味,他愣了一下,还是敲响门。
开门的是个个头不高的少年,他提起灯笼仔细看看,当他看清李季的脸时,那张清瘦的小脸扬起笑来:“副统领?真的是你吗?”
李季蹲下身揉揉那孩子的脑袋,问着:“你叫什么?”
“我叫张利!”那孩子应了,又跑出门去,探着脑袋左右张望着。
李季心里一酸,拉住那孩子:“你哥哥在忙,托我来看看你们!”
“快进来吧!”张利忙道,李季随他进去,脚下嘎吱嘎吱的响着,一低头才看见四处都倒着药渣。
张利小跑进堂屋点了蜡烛,李季还在院里就听到,他高兴的叫声:“娘,哥哥的统领来看我们了!”
“呀!快扶我起来,快!”
李季一进屋,便看见一个眼眶深深凹陷,一脸病气的老妇,正倚着张利,拢着自己鬓角的白发。
李季忙将袖子里那块刻有张顺名字的生死牌收回去,他小跑着过去拉住那老妇的手:“阿婆身体可好?”
“好!好!”那老妇应着,眼里闪着的光朝门外张望。
李季知道她在寻找儿子的身影,忙拉住她的手宽慰着:“张顺此次任务战功显赫,被任命为敦煌郡的卫队教头,一时半刻回不来,这是营里对他的褒奖,请您务必收下!”
闻言,一直守在一旁的张利,惊喜的张大了嘴巴,呵呵的傻笑起来。
可看着李季从怀里拿出几根金条,张利脸上的笑突然止住了,他愣怔的看着李季,李季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不敢看他。
那老妇只木木的看着手里的金条,眼神里是满是孤寂的黯淡,却还是谢着:“多谢统领照顾我顺儿,他总是回来跟我念叨您对他的好......”
闻言,李季浑身震悚起来,他忙缩回自己不停颤抖的手,生怕那老妇看出什么端倪,只慌乱道:“营...营里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您......”
说罢,李季就逃也似的跑出那间小院。
李季刚跑出去,就觉得浑身无力,只好撑着一旁的墙壁喘着粗气,忽的身后一只小手拉住他,李季抬眼就对上张利的泪眼。
“我哥哥的尸体呢?”张利嘴唇颤抖的问着。
李季愣了一下,旋即蹲下身安慰他:“已经安葬在敦煌郡的烈士陵里,这个你一定收好”。
说着,李季拿出袖中藏着的,张顺的生死牌,塞进张利手里。
张利却一把将那牌子甩了,趴在墙上痛哭起来:“你骗人,我哥哥没死,这不是他的生死牌!”
李季眼圈一红,捡起地上的生死牌,不顾张利的挣扎,带在他脖子上厉色道:“你哥哥是英雄!你不该这样对他的生死牌......”
说罢,李季便再也待不下去,转身走了。明明是个无风的夜,可李季却浑身又冷又沉的颤抖着.......
两眼昏沉的走了许久,再抬眼时,李季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羽兵营,守门的曹东看到李季,忙迎过来:“见过李副统领!”
李季刚想回他,可眼前一黑,慕容婉儿的笑脸、张胜的尸体、霍老将军的盔甲,乱成一团虚幻的光影,他晕倒过去......
再次醒来时,李季只觉得干渴难耐,他艰难地喊着:“水!水......”
闻声,床边忽的立起一个人影,一抹喜气的红色跳进李季微张的眼睛里。
李季极力的想睁大眼睛,可沉重的眼皮却再也抬不起一分,他只得慌忙抓住那人,喃喃道:“慕容公主,我...我......”
一只温柔玉手抚住李季滚烫的额头,李季只觉得浑身更加燥热了,他握着那手猛地拉到胸口处,急切的想要说什么,可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季终于悠悠的醒来,入目的绣花帘帐却有些陌生,他撑起身子仔细看看,果然不是自己的小屋。
正在李季满意疑惑之际,房门打开了,李季见一只红鞋迈进门槛,他的心也跟着慢了一拍,直到那人完全进屋,李季才看清竟是芝娘,心里顿时一空......
芝娘见李季醒来,很高兴的小跑到床边,她伸手抚着李季的额头,李季有些尴尬的错了一下身子。
见状,芝娘忙收回手一脸害羞的解释着:“我...我是太着急了,李副统领你别见怪,你发着热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吓坏了,这才......”
说着,芝娘又走到桌边,给李季倒了一碗白桃糖水。
三天?一听到自己昏睡了这样长的时间,李季猛然清醒过来,忙道:“快!快让曹东去敦煌郡接宋统领,就说皇上已经赦免他的罪了!”
芝娘轻笑起来:“皇上前两天下了告令,东儿前两天就出发去接了!”
闻言,李季这才放心下来。
芝娘端着糖水送到李季面前:“李副统领,看你上次爱吃这白桃糖水,我又专门做了新的”。
闻言,李季愣了一下,他忽的想起那日,自己将她错认成慕容婉儿的荒唐举动,也不接那糖水,只慌张的去摸自己的脖颈,却是空的!
李季慌了神,也不顾还病着,就一把掀开被子,四处寻找起来,芝娘忙从怀里拿出那个项链,问道:“李副统领,你是找这个吗?”
李季如获珍宝般一把拿过去,胡乱谢了芝娘,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天珠项链。
见状,芝娘顿时心里一紧,她眼里的亮光也暗淡下来,只垂着头不说话了。
李季轻轻戴好那天珠项链,拱手跟芝娘告别:“这几日实在有劳芝儿姑娘,我已全好了,就不叨扰你了!”
说着,李季就晃晃悠悠的穿衣起身,芝娘几次伸手想要帮忙,李季都婉言谢绝了。
芝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李季对她这样冷漠,只呆呆的守在一旁却不敢再问,回过神来时,却见桌上搁着几根金条,而李季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