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完整解释了“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的含意,现在进入提问时间。
有太学生起身问道:“夫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是否也是这层含意?”
这句话也有注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但他回道:“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先要弄清文明高度发展的要件。”
“文明的高度发展需要三个要件,一是农业的高度发达,能让这个文化圈里的人们吃饱饭、穿暖衣,如人们每天忙着吃饱穿暖,何谈文明的发展?”
“第二个要件是士农工商分工明确,并具有大规模人口聚集的城镇化。”
“第三个要件则是要有不断发展的传承,夫子打造的儒家文化源于周礼,而周礼则传承于夏商,再追溯可到伏羲以来的一代代发展。”
“所以通过这三个要件来分析夫子的这句话,我们就能明白夷狄进入中国就能得到这三个要件,而中国进入夷狄就会失去这三个要件。”
“深刻理解夫子的意思,我们就应该明白,夷狄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文明发展的要素。”
“而我们却应帮助夷狄提高文化层次,就像楚国摘掉蛮的帽子,江东摘掉夷的称呼,随着汉文化的不断扩散,逐渐形成一个高度文明的文化圈。”
这个回答完全符合大兴王朝的文化骄傲心理,众人纷纷点头肯定。
随后曾毅起身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各民族平等?”
他旁听过陈恪与曾乐行的谈话,知道陈恪的民族观。
陈恪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天竺有种姓制度,我大兴王朝为何没有?而律国和西北各族以及草原各族同样没有,这是为何?”
这个问题曾毅答不上来,他只能自问自答:“因为天竺被几拨外族人侵占,这些外族人为巩固自身的统治,将自己的族群凌驾于其他族群之上。”
“这样一层层地压下去,天竺就分为五等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和贱民。”
“而我们本来就是一个族群,你的曾姓源于夏禹,而我姓陈源于舜帝,再往上推算,我们都源于炎黄,大家都是亲戚,老大、老二、老三的关系。”
这个答案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曹汲跳起来问道:“我的姓氏源于哪?”
他痛快回道:“周武王之弟被封为曹地,以封地为姓。”
这个回答让曹汲开心,大声问道:“我是周文王的后代?”
“是。”他回的毫不犹豫。
“哈...”曹汲喜极狂笑。
随后又有学生跳起来询问自己的姓氏,他答了几个后,耐不住的刘复跳起来喊道:“陈助讲说过,我们都源于炎黄,没必要挨个询问了。”
然后转向他问道:“陈助讲,不知当今圣上的祖上是哪位?”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四周顿时肃静下来。
而他郑重回道:“黄帝孙颛顼帝有一子担任大理官,掌管刑狱,于是以理为姓,既道理的理,后发展为现在的李姓。”
这个回答没问题,当今皇帝李祯是黄帝的后代。
但刘复有疑问,“不知陈助讲如何得知?”
对这个问题他有准备,朗声回道:“刘直讲不看《山海经》吗?从此书引申下来,夏商周时期的诸侯国名达到数千个,以诸侯国名冠以自己的姓氏,直至周朝彻底固定下来。”
“然后再从历代王朝的避天子讳的改姓事例往前推,不就知道这些姓氏从哪来的吗?”
这个回答让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他竟研究《山海经》?
而刘复不屑地说道:“《山海经》荒诞不羁,陈助讲竟以此作为依据,实在可笑。”
刘复的态度代表了许多人的想法,可他们不会追随刘复,而是静听他的回答,“对《山海经》这部书,司马迁说‘余不敢言’,东汉刘歆、东晋郭璞也对《山海经》做了正面的评价。”
“我们不去考虑这个因素,其描述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大禹治水’等内容,无不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大无畏精神,刘直讲为何说它荒诞不羁呢?”
“一部荒诞不羁的书能够流传几千年,刘直讲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刘复无法回答,怔一下黯然坐下。
而他则继续说道:“《山海经》让人们充满了疑惑,也激发了人们无穷的想象力,我们这个世界具体是什么形态?追溯三千年前都发生了什么事?人类的历史难道只有三千多年吗?《山海经》里的描述到底存不存在?”
“这些疑问我们纵然不去探索它,却不能否定它,所以司马迁说‘余不敢言’,这才是严谨的治学态度。”
“而对我们来说,一部传承上千年而后人不敢否定的书,我们为何不去阅读它、研究它?哪怕得到一点启发也是好的。”
他的话音落地,下面一片寂然,外面的观望者也不言语。
王韶这时大声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
他朗声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沟壑内营。”
“知行合一方是我们读书的目的,能够流传下来的都有其一定的道理,不应盲目的否定。”
这节课讲完了,他缓缓起身慢慢往台下走去,曾毅和曹汲扶着他走下讲台,来到胡缓和高适面前深施一礼、缓缓说道:“让先生操心了。”
他知道,胡缓和高适得知消息后立刻发动太学院、鹤翔书院全体师生出外寻找,胡缓还为此前往皇城求见刘太后和李祯为他发声。
他向众人表达感谢,被曾毅和曹汲扶上马车驶出鹤翔书院,在天武军官兵的保护下直奔王员外精舍。
他完成了今天的讲学,也给那五位辩论者扔出了一颗烟幕弹——《山海经》。
这部书的突然出现一定会让司马光他们摸不着头脑。
这是他的计划,就看他们接不接招了?
而司马光得到这个消息,愕然好一会方才长叹一声,意兴阑珊地对端坐在对面的青年说道:“陈恪的思路天马行空,初次听闻他的讲学视为离经叛道,但深入琢磨却觉得甚是有理。”
“本以为他的讲学紧紧围绕四书五经,却没想又爆出一部《山海经》,让人找不到头绪。”
司马光说出心里的疑惑,听青年回道:“陈恪肯定《山海经》,你如何看?”
这个问题让司马光沉吟好一会方才回道:“太史公曰:‘余不敢言’。”
青年再问:“所以你也不敢说?”
司马光不言。
而青年再说:“学问在一个破字,你未能破除学问的禁锢,而陈恪却已达到破的境界,你如何赢他?”
这席话让司马光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沉声问道:“邵兄认为小弟输定了?”
被称为邵兄的青年不接其言,郑重说道:“你我为友,从朋友的角度给你一个建议,从陈恪讲学内容看,其对四书五经内含的道理已经吃透了,不要与他辩论这方面的学识。”
“明日辩论还是以史学为主,史学是你的所长,但未必是陈恪的所短,还是以讨论的方式为好。”
邵兄说完了,而司马光却不予以回应,他明白邵兄的意思,但心里的这股气却不能不出。
他姓司马,却不是司马迁的后代。
但司马迁是他崇拜的偶像,而陈恪对司马迁不敬。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也是参加这次辩论大会的主要原因,“陈恪应该为他对太史公的不敬而道歉。”这才是司马光辩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