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我似乎有些走神了。
望向左手,就发现食指尖被菜刀割伤,斜向伤口中浮出的红色小球逐渐膨胀,最后成为血滴淌落。
“怎么了?”
正在写字的七罪抬起头来问。
“我切到手指了,不能边想事情边用刀呢。”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我边开玩笑,边用水冲洗隐隐作痛的手指。
过去我常像这样受伤,妈妈总是很慌张,不断询问我要不要紧,并翻找医药箱,笨拙地为我包扎伤口。
我望着被水洗净的指尖,心想这点伤口不需要特别包扎,血应该很快便会止住。
“欸,把手给我。”
位于吧台另一侧的七罪朝我伸出了手。
我无法立刻反应过来,盯着她的手。
结果她蹙起眉头,加强语气道“快点呀”。
我一边想她到底要做什么,一边伸出了右手。
“是另一只手!”
她再度加强语气说了一遍。
有需要那么生气吗……
不过我无法反抗莉七罪强烈的视线,于是乖乖地关掉了水,擦干左手伸了出去。
“嗯。”
七罪轻轻用双手握住我的左手,往她的方向拉去。我用右手撑着,身体稍微往前倾。
“呃,你要做什么?”
“先不要讲话,我还不太习惯,所以要专心。”
听她这么一说,我只好闭嘴。
她用额头抵住我的左手,闭上双眼。一直冲水的左手变得冰冷,而七罪的手有些温热。我已经很久没跟人牵手了呢——我如此心想。
“嗯?”
手有种刺刺的麻痹感,伤口附近尤其灼热,仿佛整只左手的血液循环变好了,显得暖烘烘的。
她更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七罪眉头深锁。
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团白色雾霭出现,宛如包覆住她手边一般发出微弱光芒。
下一瞬间的变化,使我瞪大眼睛。
伤口逐渐治好了。
割伤的指尖渐渐愈合,这画面不知道该说仿佛伤口到痊愈为止的时间被快转了,亦或倒带回到被割伤之前的时间,伤口转瞬消失了。
“——呼。”
七罪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接着她将脸凑到我的手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曾是伤口的地方,并用手抚摸。
“好了、吗?嗯,愈合了呢。会不会有奇怪的感觉?麻麻的之类的。”
“不会,也不会痛了。真厉害呢,刚刚那是魔法?”
“是魔术,治愈魔术。虽然有自己练习过,不过还不太熟练。”
七罪仔细地检查曾是伤口的地方,如此说道。
“自己练习?”
“我用小刀之类的东西稍微弄伤自己,然后练习治好伤口。”
她用比担心明天天气还要平淡的嗓音说道,我却很操心。
这不是很可怕的练习吗?
“虽然可以完全治好小伤,不过……欸,你真的没事了吗?”
七罪抬头望着我。
她用力地拉着我的手确认,所以我的身体已越过吧台。也因此,我以比平常都近的距离,与七罪对望着彼此的脸。
“没事了喔,谢谢。”
“……那就好,嗯。”
七罪的双颊微微染上红晕,轻轻将我的手放到吧台上。
她因为过于专注,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握住了我的手,还有我们之间的距离超乎想象地近。她装作没事地拉开椅子,尽管她想让一切动作都看起来很自然,却明显地很不自然,我不禁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对吗?”
她红着脸瞪我,但这么不恐怖的表情也很稀奇。
“没什么啊。”
我重新站直身体。
我望着原本受伤的手指,不过那里毫无伤痕,甚至让我觉得割伤手指只是错觉。
好厉害的魔术,很厉害喔,七罪。
“真的很厉害,谢谢你,七罪,帮了大忙。”
我传达我的感动与感谢后,她便转向一边。
扎起的绿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摇曳。
“不客气,但我可不是特别关心你,这只是练习。”
“能成为你的练习对象真是太好了。”
认识七罪至今虽然还没过多久,但我很喜欢她这种笨拙的温柔。
不过,魔术啊,真厉害呢,竟然能治好伤口……
“感觉能变不死之身呢。”
我低喃道。如果能这么轻松治好伤口,就不怕受伤了嘛。
然而,这似乎是很头脑简单的想法,七罪无奈地露出“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回望着我。
“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啊,治愈类的魔术可是非常难的啊,操纵魔力的技术相当纤细,而且要用魔术治好伤口,受术方也会消耗魔力与体力啊。”
“不是靠神奇的力量瞬间痊愈吗?”
“那是什么天方夜谭啊,你再稍微考量一下现实吧。”
游戏里的恢复魔法似乎不是那么实际的东西。
“因为这只是用魔力来加速伤口复原的速度,如果伤势严重的话会来不及,反而会因消耗体力而死喔,毕竟已流失的血无法收回。”
“原来如此。”
听她这么一说,我便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
“嗯,不过若是大魔术师的话,便能回溯伤口时间了,甚至可以把被炸碎了的人一块块地拼好。”
“那才是天方夜谭吧。”
我不禁发出了吐槽。用魔力回溯时间是什么原理啊?到底要怎么做啊?
“咦,那返老还童也行吗?”
“做得到喔。”
不知为何七罪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神情突然黯淡了一下,嘛,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做得到啊……”
我只是开玩笑就是了。
“那只有达到冠位级别的大魔术师才能做到,其中有好几个人现在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真是奇怪的世界啊。”
原以为这世界有许多地方莫名地相当实际,却又有浓厚的奇幻因素。
从我的角度来看实在是相当诡异,但反过来想,这世界的人若见到我的世界,才会觉得诡异吧。
“七罪也想成为大魔术师吗?”
听我这么问,七罪便耸了耸肩道:
“也没那么想啦……只有一点点。”
接着,她开始继续写字。
即便觉得她有点含糊带过,但我不想继续追问下去。每一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碰触的地方,也有想对周遭的人隐瞒的事情。
即使有些在意,但不触及这些部分才是应有的礼貌。
只是我想,若有一天能听到那些事就好了。
七罪身上,还有许多我不了解的地方。
声音倏地消失。
下一瞬间,窗外白光一闪,响起一道仿佛能撼动身躯的雷鸣。七罪肩膀一震,“呀!”地一声,发出类似猫咪的叫声。
我靠近窗户望着窗外,发现天空被厚重且阴沉的黑云笼罩。
远方天空流窜闪电,在云幕之后忽隐忽现,雷鸣亦在不久之后顺势抵达。身后再度传来“呀!”的声响。
“天气变差了呢,好像会下雨。”
正当我这么说时,石板路便滴滴答答地改变颜色,雨滴落下来了。
雨势愈演愈烈,瞬间化为一阵豪雨。走在马路上的人们纷纷避难,我在心中希望他们务必到我们店里躲雨,并等待着客人,但却没人上门,真悲伤。
不过,刚才还是晴天,天气却突然改变,倒也很稀奇。
“如果雨可以很快停歇就好了。”
我回头道,结果吧台处已经不见七罪的身影了。
咦?我不解地歪着头,并呼唤七罪的名字。
此时,我见到吧台下方缓缓地出现一头绿发。
“……你在干嘛啊?”
她十指挂在吧台桌缘,只露出眼睛,眉毛呈现八字形状,连马尾都显得失去活力。
“我讨厌打雷。”
七罪的声音十分微弱。
啊——我点头表示理解。的确有人害怕打雷。
然而看七罪的样子,却不只是害怕,她保持一动也不动的模样,仿佛从巢穴探出头来的鼹鼠。
远方传来雷鸣声。
七罪立刻吓得躲了起来。
“欸,你不要紧吗?”
她没有回应,我于是走出吧台,绕到她那边。接着我发现她就像要钻到吧台底下一样,正坐在里面。
“七罪,没事的,不可怕喔。”
我在七罪旁边跪下,犹豫了一下,随后我也钻进吧台底下,坐到七罪旁边。
雨水敲打石板路的声响十分嘈杂,雨势变得强劲,雷吼穿插在雨声之间,不断传入耳中。
每当此时,七罪便会蜷起身体。
我完全猜想不到她为什么这么害怕打雷,但我也没笨到直接询问她原因。
我心想干脆大声唱歌转移她的注意力,但一想到自己唱歌会走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坐在七罪旁边,仰望着天花板沉吟,老旧梁木上悬挂着魔法灯。
“我说,七罪,我们来打赌吧。”
我蓦地这么说道。
这提议实在太突然了,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七罪更是完全无法理解吧。
我会这样说,大概是感染了某个大叔的口头禅所致。
过了一会儿,七罪回问我:
“打赌?”
“没错,打赌。我们来赌一小时内,这场雨会不会停。”
七罪瞥了我一眼,将嘴巴埋在靠近身体的膝盖后方。
“我赌会停。”
“那我赌不会停,虽然是我自卖自夸,但我真的很不会打赌。”
“……那是怎样?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见七罪嘴边浮现小小的微笑,我松了一口气。有女孩子在身旁担惊受怕,我可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淡然看待。
这座城市时常下雨,但很少打雷。
平常总是有如西北雨,劈哩啪啦地骤然落下,然后很快地止歇。尽管进入雨季后,下雨时间会延长,但目前还不是那种时节。
远方传来蓄势待发的轰隆隆雷声,一小时以内雨能停吗?
店内没有其他人,我坐在七罪身边,呆呆地听着雨声与雷鸣。
一旦这么做,脑中便会浮现沉睡在记忆深处、不甚重要的回忆。
初中时背起的一节诗歌、放学后在图书馆内热衷读过的小说标题、循环播放一整天的爱歌,我对自己记得这些小事情感到吃惊。
我偷瞄旁边一眼,七罪怔然地盯着地板看。
她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呢?或许会再度发觉某些回忆——可能是小时候,亦有可能是最近的事——本以为自己已忘个精光,实际上却被珍重地收藏起来。
“因为会想起过去的事,所以我讨厌打雷。”
耳边传来七罪的嗓音,那声音仿佛混进雨声之中。
“有不好的回忆吗?”
“有不好的回忆,也有开心的回忆,不过回想起这些,只会使我感到悲伤。”
“是因为你知道那些回忆再也回不来了吗?”
我感觉到七罪抬起头,可是我依旧仰望着天花板继续道:
“无法回去那个地方,无法再见到那里的人们,光是回想起来便使人感到痛苦。若会让心那么痛,不如索性忘光一切,全力专注于当下的事情——这类的?”
七罪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常常这样想啊。”
我一回想起家人便无法成眠。想回到那个家,想说一声我回来了,却也知道全部都不可能。充斥各种奇异物的迷宫中或许会有回家的路,我却也无法轻易地说出“既然如此,就去找吧”这种话。
我尚未放弃故乡以及住在那里的家人,回想起来时总会无比怀念,因此我尽可能不回忆过往。
我以前听过七罪说她自幼与双亲分离,却不知道背后是否有什么理由。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雷声是引出她过往回忆的契机。
“其实我最近在寻找梦想。”
一直维持沉重郁闷的气氛只会使人更加负面,我刻意开朗地开口,打算随着话题改变气氛。
“梦想?”
七罪诧异地望着我。
“没错,梦想。我问过了很多人,也自己想过。”
未来这种东西尚在前方,模糊不清,很难看出它的色彩或形状。
不过,生活在这世界的人们都踏实地望着前方,思考着自己该如何过活,又想做些什么。
有人怀抱梦想来到这座城市,也有人半途发现其他梦想,亦有梦醒离去的人。
与这些人相遇、分离,使我不禁认真思考梦想这件事。
想做这种事、想做那种事……并不只是这样,而是自己今后该如何活下去。
“你找到梦想了?”
“完全没有。”
“什么嘛。”
七罪笑了笑。
“我试着找了找,却发现很困难。”
我夸张地说。
“无法轻易了解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顿了一顿,外头雨势瞬间变强,这间店仿佛被雨丝从世界中划分开来。
“我啊……”
她说话的声音,从不会被雨声打扰的距离内传来。
“想成为冠位治愈的大魔术师。”
这是相当清晰的声音,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七罪坚定的决心。
“这样啊,治愈大魔术师吗?”
我并不清楚那是怎样的工作,但大概是像刚才治好我伤势那样,用魔术治疗伤患的工作吧。
我心中只有这种程度的印象。
这样啊。
那就是七罪的梦想啊。
“……你不笑我吗?”
七罪看着我,脸上浮现感到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要笑你?”
“毕竟我想当的是冠位治愈大魔术师喔?是即使让拥有才华的魔术师接受专门教育,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当得成的冠位级大魔术师欸?”
咦,这和我所想像的不太一样……似乎不是普通医师的程度。
“感觉比我想象的还辛苦。”
“说什么感觉很辛苦……不,算了。”
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嘛,我只是直接说出感想罢了。
“如果是七罪,一定没问题的。”
“我说啊,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但你想当吧?”
“当然想啊。”
“那就没问题了啊,七罪一定做得到。”
我斩钉截铁地道,七罪板着脸噤声不语。
“你到底凭什么跟据说这种话啊?”
“因为七罪每天都很努力,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了。”
七罪来这间店的时候都一直在念书,我也知道考试将近时,她便会集中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我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了,那并不只是为了在学院内取得好成绩,而是因为她有更远大的目标,才总是奋发向上。
“七罪一定当得成。”
拥有如此明确目标的七罪,在我眼中显得十分耀眼,同时,我也打从心底希望她能顺利。
七罪盯着我的脸,并紧咬下唇,表情一皱,将脸藏到抱着的膝盖后方。
“……谢谢。”
“不客气。”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吸鼻涕声响,她一定也背负着某些重担吧,那看来并非能轻易当作目标的简单挑战。
不过若是为了七罪,我还真希望她的梦想能够成真。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呢?如果是用菜刀划开手指这种程度……不,果然还是很恐怖,等到受伤时,再提供我的身体当实验平台吧。
然而,我还是希望她尽量不要做会痛的事。我这么心想并望向窗外,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变得明亮,也听不见雨声了。
“七罪,雨停了喔。”
抬起头来的七罪眼眶红红的,我催促着她站起身。
从窗户望向外面,便能从厚重雨云缝隙之间见到蓝天,阳光照亮了整座城市,使雨后残留的雨滴显得晶莹剔透。
“我赌输了呢。”
我站在七罪身边,对望着街景的她说。
“是啊,我赢了。”
她回望着我,露出温和的微笑。透过马路上水坑反射的光芒,映照在七罪侧脸上。若能裁剪这一瞬间成为一幅画,一定能使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都露出笑容,那便是如此温暖的微笑。
“因为是我赢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那是赢家的权利,但还请提出不会疼痛的要求。”
“真没礼貌,我才不会要求那种事呢。”
七罪以手叉腰。
“欸。”
她垂下了视线。接着仰头望向我,战战兢兢地道:
“要不要去散个步?”
七罪是比我想象中更能干的女孩,拥有远大的目标。而无论她将实现那个梦想,亦或找到其他梦想,她都是一名学生,总有一天会毕业,说不定还会离开这座城市。
到时候我是否还会在这里呢?还在这里开着店,并透过窗户眺望着马路吗?会迎接上门的客人,并目送人们离去的背影吗?
我没有目标,也没有梦想,更没有一直在这世界活下去的觉悟与决心。不过,这些都先放在一边,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明白吧。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都会继续煮咖啡,为造访这家店的人们提供片刻的安宁。
不过,只有现在。
在这个雨过天晴、充满耀眼水滴的现在,我不要目送她的背影,而是要走在她身边。
“好啊,走吧。”
我走在前面打开店门,来到店外。雨后饱含湿气的风吹动我的发丝。
不断流动的雨云后方,是一碧如洗的澄澈天空,那片蓝色无尽而美丽。热闹的气氛逐渐重回城中,远方响起了报时的钟响。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