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咖啡厅营业到很晚。
这世界的人们都早睡早起,一超过九点,外面除了酒馆以外,便没什么店家亮着灯了。走到大马路或花街的话,也有依然亮着昏黄灯光的可疑店家,或能见到打扮性感的兽人小姐,但我觉得那是需要勇气才能踏入的领域,并不曾尝试接近。
我的店属于在这时段营业的“酒馆以外店家”,常有人基于好奇前来造访。有醉汉或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五花八门。
其中也有属于特殊分类的奇幻世界居民,今天刚好就坐在店里。
“真香呢。”
豪爽吸进杯中冒出的蒸气后,法尔霸先生这么说道。
我要用两手才能端起的巨大马克杯,在法尔霸先生手中就宛如一般尺寸的咖啡杯。一开始我还很担心法尔霸先生的嘴巴形状不太适合用杯子喝东西,但那也只是我庸人自扰,他可是一口便能干掉热腾腾的咖啡呢。
法尔霸先生仰头望着天花板,停下动作,似乎正在细细品尝流过喉咙的咖啡。他那连坐在椅子上时,都比我大上一圈的庞大躯体非常有存在感,堪称一大奇景。
他与人类不同,这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种族,不禁令人感到有些隔阂,因为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便迥然不同。毕竟他是龙族,头之类的部位都像只龙,背后也有一双巨大的翅膀。
我边准备下一杯咖啡,边歪着头思考。仔细想想,这状况不是有些奇怪吗?
因为根据我听到的消息,龙族可是被尊称作四帝,在众多种族当中是最为优越的物种之一呢。
再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们虽然非常厉害,数量却相当稀少。
又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们都住在火山上、秘境深处等人迹未至之地。
而且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在故事里面,勇者出发寻找龙族,历经一场大冒险后,能得到传说中的武器之类的喔。
综合我听到的消息啊,也就是说,龙族是一种超级稀有的种族。
吧台的另一端坐着能映出巨大阴影的漆黑躯体。
法尔霸先生垂下头,用充满睿智的稳重眼瞳望着我,朝我递出马克杯。
“夕啊,再给我一杯,这次泡得更浓一点,我想尝尝苦味。”
那个超级稀有的种族现在却在我眼前喝着咖啡,而且还变成店里的常客。
故事中的勇者拚命寻找的对象,竟然大剌剌地在城市咖啡厅里喝着咖啡。
这对勇者而言,可以省下不少工夫,但对一个故事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勇者在咖啡厅里发现来放松的龙族,并得到了传说中的道具。
这样的故事根本毫无作梦的空间啊。但或许现实就是这样没错,我又不小心知道一项令人感叹的现实了。
人们一定都是这样成长为大人的,即便变化过于细微,或许会分不清楚到底是进化还是退化,但我确实已无法回到孩提时代所描绘的世界。在成长的同时,我也失去了某些东西。
我望着咖啡粉上不断冒出又塌掉的泡泡与萃取而出的咖啡,脑中想着这些事情。人一到青春期便会想这些无聊事呢,像是人生意义、世界无常等等,这无疑是每个人都会经过的阶段。
“最近还好吗?”
“勉强可以。”
我朝马克杯中倒入下一杯咖啡,回答着这个问题。法尔霸先生的喉咙附近发出打雷般的声响。他咧开一张大嘴,露出能轻易咬断我手臂的尖牙。
但这并非在威吓我,而是在笑而已。
“这样啊,勉强可以啊,这真不错呢。”
法尔霸先生挪动如铁板般发出金属光泽的手臂,利爪灵巧地端起杯子,这次也是将咖啡一饮而尽。
我再倒入下一杯,他这次立刻端起杯子,将脸凑近杯边,享受着咖啡香。
他身上有一种潇洒大人才有的从容,并非无视时间的流逝,却也不会受其催赶,他身边的时间静悄悄地缓慢流动而去。当法尔霸先生在店里时,便能感觉到连时间都显得安稳。
“我白天无法到店里来,所以不是很清楚,这间店生意好吗?”
他下意识地望向店内说道。
“也是勉强可以喔。”
“原来如此,勉强可以啊,一想到还有人不知道这种香气与滋味,便令人觉得不幸啊。”
他摇摇长长的脸和颈子。
法尔霸先生堪称咖啡的头号粉丝。
任谁都有一两项喜好的食物,对法尔霸先生而言似乎正是咖啡。某一天他来店里喝到咖啡的瞬间,便立刻拿出拳头大的宝石放在吧台上,对我说“把制造方法和材料卖给我吧”。
话说回来,他那时候还是人类的姿态呢。
“啊啊……真好喝,最近只要没喝咖啡,就会觉得身体很不对劲呢。”
冒着热气的咖啡像水似地流进他的喉咙里,法尔霸先生发出迷醉的嗓音,背后的黑色翅膀振动了一下。
他好像有点上瘾了啊,真糟糕,要是出现戒断症状怎么办?这世界或许会出现禁咖啡令,而非禁酒令。若真是这样,我只好转为地下营业,继续卖咖啡了。
“唉呀,我都忘了,今天是来付款的。”
闻言,我显得有些兴奋,法尔霸先生用手指指向空中,画了一个圆。当他的手指从起点画到终点的下个瞬间,空中便出现一个黑色小洞,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伸进洞内翻找。
这景象我已见过数次,但至今仍未习惯。毕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啊,对在科学至上的世界中长大的我而言,可是会尖叫出声的啊。
法尔霸先生的手抽出小洞时,抓着一个灰色布袋。那包包鼓得甚至可看出袋中的内容物,像是购物回程的主妇提包。
“我昨天拿到迷宫米诺陶的肉,就便顺便带来了,对这地方而言算是很稀奇的吧。”
“毕竟我没看过也没听过这名字,所以也不知道稀不稀奇呢。”
“少年,那就叫做稀奇啊。”
法尔霸先生将沉甸甸的布袋重重放在吧台上说道。
这话言之有理,我也点了点头。
打开袋子,便看到里面塞满五花八门的东西,真的会让人以为他刚去血拚一番。这个大概就是米诺陶的肉吧——我眼前是一块仿佛将牛肉染成蓝色、色泽奇妙的肉块。
其他还有四角型饼干状的果实、艳红的药草、这座城市中难以入手的香料,以及各种东西。
“总是麻烦您,真不好意思,这些明明都是很贵重的东西。”
这些是连在这座物资丰腴的城市都难以找到的食材。
“这对我们而言,并非什么贵重的东西,在村子附近找一找就会有,这咖啡还比较贵重美妙呢。”
法尔霸先生这么说道,并心痒难耐地盯着上壶中正在萃取的下一杯咖啡。他瞬间便能喝下大量咖啡,所以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煮下一杯。
他那等待不及的身影宛如孩童,令我忍俊不禁。
我想说趁现在先把肉放进冰箱里,垂下视线、打算将袋子拿起来时,袋中有某个东西反射出光芒,令我不解地歪着头。我将手伸进袋里,用手挪开被类似竹叶的叶子包着的蓝色肉块。
反射出光芒的是肉块底下的巨大原石,比我的拳头还大上一轮。石块颜色宛如水泥般灰浊,缝隙之间夹杂着灿烂太阳般的红色光辉。我将它拿出来,不禁哑然失声。
“法尔霸先生,这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询问。
闻言,一直盯着虹吸式咖啡壶的法尔霸先生,将视线瞥向了我。
“喔,那个喔,那是我以前找到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飞菲叫我带来给你。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一颗石头,对人类而言却很有价值吧?你就拿去用吧。话说回来,夕,那差不多该好了吧?赶快给我下一杯。”
他云淡风轻地道,我也差点就买单了。这样啊,那我就收下吧。
“不对,这一定很贵吧,还给您。”
我不清楚这世界宝石的行情,但那绝非小孩零用钱便能买到的东西吧。
像这么大的原石,一定价格不菲。
不过,法尔霸先生却不解地俯视着我。
“这对你而言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吗?”
“不不不,并非如此。”
“那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我的意思是,这作为支付我这种小店的代价来说过于贵重了啦。”
“这对你而言毫无价值?”
“所以我就说不是了啊,我的意思是该拿它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到底有什么问题?”
“啊,不行,这只龙听不懂人话。”
我用两手撑着吧台,垂下了头。可恶,价值观不同竟然这么麻烦。
我动着脑筋,思考该怎么说服他,而法尔霸先生也和我露出一样表情开口: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说的并非是金额的问题。咖啡非常美妙,甚至可说是我的生活目标。因为只要能喝上一杯咖啡,不管怎么被老婆指使或叫我去做什么杂务,我都可以努力下去。”
龙族里是女性地位比较高啊……不对,这不是重点。
“有价值的东西便该偿以对等价值吧?这石头对我而言毫无价值,但飞菲说这对人类而言很有价值,我才带来,但你却不愿收下。所以这是不具价值的东西吗?”
法尔霸先生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有些难回答。他的想法的确没错,我头痛地发出呻吟。
“这的确有价值,不如说太有价值了。正如法尔霸先生所说,有价值的东西便该偿以对等价值,而我并没有偿还这颗原石价值的方法,所以才无法收下,毕竟这对我实在过于惶恐。”
“嗯,原来如此。”
法尔霸先生点点头,陷入一阵沉思。
望着吧台上的原石,我心想真有点可惜。不过,若轻易收下,之后可是会演变成更麻烦的事,这是我一贯坚持的主张。收受超过自己承担范围的东西,可是会引来灾难的,没有钱、头衔或立场等多余东西,才能活得更加自在。
“那我们这么办吧,把它当作是我对未来的投资。”
“对未来的投资?”
听见法尔霸先生的话,我不禁出声反问。而他则对着我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相信对未来的投资,因为这是我父亲所说的话。”
法尔霸先生正在缅怀过去似地抬起头仰望天花板。
“在过去当我还是孩童时,村里来了五个客人。当时,神明分隔各种族的语言,我们之间彼此争斗。客人说他们是为了解决争斗而四处旅行,因此,想向我们村子借用相传至今的神器。身为村长的父亲一度拒绝了他们,但其中一人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开始向父亲说话。”
他突然开始讲故事,让我有些困惑。我虽感到困惑,却依然用木勺搅和着萃取中的咖啡,尽管谈话到一半,但这依然是我的工作。
“父亲说那是被神夺走的真正语言‘神语’,能理解这种语言的人必定是神的使徒,但总之先不提这个。父亲和客人讨论之后,觉得在他身上见到希望,便将对我族而言相当有价值的神器给了他。当时,父亲说‘这是对未来的投资’,而现今语言再度统一,各种族之间也无明显纷争,这就表示对未来的投资是正确的。”
“这样啊。”
突然听到规模过于恢弘磅礴的故事,我只能发出脱线的声音回答,但也了解了一些事情。神话故事来自真实故事,还有法尔霸先生非常长寿。那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事情啊?
法尔霸先生听完我的反应,似乎是判断自己没有将想表达的重点传达给我,在喉际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响后,咳嗽清了清喉咙。
“也就是说,我很期待这家店之后的成长,为了好喝的咖啡,我会毫不迟疑地投资未来。因此你也不需要客气,就收下它吧。”
正当我想开口拒绝时,见到法尔霸先生的眼神后便放弃了,那是不论我说什么都没得商量的眼神。龙族是一种尊严甚高的种族,或许无法将交出的东西再收回去,行事风格很豪爽大气呢。
我叹了一口气后选择收下。即便深知这超出我的承担范围,但不收下的话,便会没完没了。
“很好。”
见我一脸困扰,法尔霸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夕,快点给我下一杯吧,我已经忍不住了。”
他拍打着翅膀,盯着我这么说。
我将萃取出的咖啡倒给他,法尔霸先生便接过喝下,接着再催促下一杯。等待虹吸式咖啡壶萃取时,他不断拍打着翅膀,之后我会继续不断烹煮咖啡……我们总是这样。
虽说努力泡好的咖啡在几秒内被喝干总令人有些伤心,但我依然不认输地泡着咖啡,甚至不想去数现在到底泡到第几杯了。
法尔霸先生忽然望向门口,在我的视线也转向那里前,他的身体蓦地被黑暗包覆,宛如从地面伸出无数黑带缠住了他,真是教人觉得不可思议。
下一瞬间,一名体格壮硕的男性便坐在吧台前。他虽然十分剽焊魁梧,却无疑是个人类。他留着黑色短发,五官深邃,这是我第一次遇见法尔霸先生时所见到的人型姿态。
当我对眼前这变身画面感到目瞪口呆时,门铃响起,有客人上门了。
“还有营业吗?”
摇曳着一头银发走进店内的是身材高?的美女——艾良蓓尔小姐,她一袭冷色系的服装非常休闲,让人感到一种比平常更为柔和的氛围。
“嗯嗯,有的。”
我一点头,艾良蓓尔小姐便松一口气地走进店内。她穿着便服,腰际却佩带着一柄长剑,冒险者果然手不离武器呢。
艾良蓓尔小姐走向我,瞄了瞄坐在吧台的法尔霸先生,气温瞬间下降几度。
“失礼了。”
她坐在离法尔霸先生几个位子外的地方,表情与口吻都比方才僵硬,宛如在戒备着法尔霸先生。而法尔霸先生也望了一眼爱尔蓓小姐,一脸没事地继续喝着咖啡。
“咖啡吗?”
当我用比平常更为有朝气的声音询问时,艾良蓓尔小姐便大梦初醒似地望向了我。
“嗯嗯,拜托你了。”
而法尔霸先生也对咖啡这两个字有所反应,挑起了一边眉毛。
“你也会喝咖啡啊?”
法尔霸先生将视线转向艾良蓓尔小姐这么询问,爱尔蓓小姐也将视线转向了他低头道:
“咖啡就像我的血液呢。”
听见艾良蓓尔小姐有点开玩笑似的讲法,法尔霸先生哼笑了一声。那与其说是回覆玩笑的善意笑法,不如说是有点敷衍的笑法。
“……有什么好笑的?”
“不,只是觉得还真是句帅气的话啊,血液什么的还真是夸张呢。”
我见到艾良蓓尔小姐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
“不是我在说,但没有人像我这么常喝咖啡了,对吧,老板?”
被艾良蓓尔小姐盯着看,我只能僵硬地点点头。怎么了?这两人的气氛为什么这么剑拔弩张?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就是因为用那么粗浅的价值观做判断,人类的视野才那么狭隘,真可笑。老板,如何?有比我还能喝咖啡的人吗?”
法尔霸先生用从容不迫的眼神望向我,我摇了摇头。你是用特大马克杯喝咖啡的人啊,没人比你更能喝了,你喝下去的量原本就很诡异啊。
但我又无法这么说,只好噤声不语。而不知爱尔蓓小姐是如何看待我的反应,只见她放在吧台上的手握紧拳头,并蹙起眉头。
“我每周至少都会来两次,其他有空的时间也都会来这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多久来一次这里呢?”
这次换法尔霸先生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想想,大概是每十天来一次吧。”
“唉呀,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了。我要是十天都喝不到咖啡的话,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根本无法忍受呢。”
艾良蓓尔小姐缓缓地这么说,并抬起下巴,骄傲得像在炫耀什么新玩具。
你们这是在较劲什么啦。
我毫无勇气打断这一触即发的气氛,只好默默准备给艾良蓓尔小姐的咖啡。当我将咖啡从烧瓶中倒出,放在爱尔蓓小姐面前时,她立刻拿起杯子,优雅地喝了一口。
“真好喝,果然还是要这个味道呢。”
“哼,竟然不懂得先享受咖啡香便猴急地喝上一口,真是个毫不文雅的人类。”
“我就是喜欢将咖啡含在口中那瞬间穿过鼻腔的香气。我又不是什么魔物,真不想变成那种闻一闻稀释在空气中的微弱香气,便感到心满意足的人呢。”
“哼……还真会说。”
“彼此彼此。”
两人端着咖啡瞪视对方。他们脸上无疑都挂着笑容,眼神却非常肃杀。
正如水火不容这句话所述,有些人天生便八字不合,无论如何都无法交好,即使没什么特别理由也会觉得对方使人生厌。我还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识到这样的组合呢。
一方是法尔霸先生,是个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壮汉,还有着一张剽焊的脸,真实身分则是龙族;另一方是艾良蓓尔小姐,拥有宛如模特儿的窈窕身材,容颜俊俏清丽,有着成熟大姊姊的气质。
见到这两人如同小学生等级的吵架,与其苦笑,我还更想叹气。
“夕,能再给我一杯吗?”
法尔霸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对我说。
“我也要。”
艾良蓓尔小姐将几乎才刚端给她的咖啡饮尽,也对我这么说。
接着,两人四目相交,迸射出一些肉眼不可见的激烈火花。我烦恼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圆场,抑或闭嘴不说话。不过,身为老板也无法过于干涉客人之间的事情,我便选择什么都不说。
我在烧瓶中注入几乎快溢出的热水,准备一次泡好咖啡,我有预感这两人还会喝很多。
“这间店果然很棒呢,每次来都很令人放松……但今天有点不同呢。”
艾良蓓尔小姐深有所感地这么说,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我也这么觉得呢。”
法尔霸先生双手环胸地点着头。
“晚上到这间店来,和老板谈笑、喝着美味的咖啡,这段美妙时光并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呢。”
咦,怎么了?为什么肚子附近有种痛痛的感觉……昨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
我提醒自己专注于萃取咖啡的步骤上,但眼前景象不请自来地映入眼帘。两人瞪视彼此,却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附带一提,我这时候的“笑容可掬”指的是“肉食动物在威吓敌人”的意思。
我尽量不把他们的状况放在心上,将咖啡倒入杯中,放在两人面前。
法尔霸先生先闻了香气,艾良蓓尔小姐则先尝了一口。
“能渗透进肺部深处的这个香气,实在是太美妙了。”
“从口中窜入鼻腔的深奥风味,真是太棒了。”
接着,两人望向彼此,露出笑容。他们的笑容都很灿烂,可是眼底没有分毫笑意。真是奇怪了,身为咖啡同好,这时候应该要意气相投地谈笑风生才是啊。
“我说,两位为什么要针锋相对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两人的视线便刺了过来。
“我们没有针锋相对,若要说的话,我只是在安抚缠人的幼童罢了。”
“我们才没有针锋相对呢,硬要说的话,我只是在陪任性的宝宝玩而已。”
几乎同时接到两人的回答,我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一阵头痛袭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两人依然豪饮着咖啡,要求我再来一杯,分明很介意彼此。
“没有人比我更热爱着咖啡了。”
“没有人比我更能享受咖啡了。”
他们彼此不甘示弱地说,继续豪饮着咖啡。饶了我吧,两人不断要求再来一杯,我只能不断地烹煮咖啡、研磨豆子、煮沸热水、擦干烧瓶的水滴。
若是滴滤式咖啡也就算了,但虹吸式咖啡壶很费工夫。而且店里只有这一台,也很花时间。要泡好一杯咖啡,需要注意萃取时间或热水温度等等,而我所煮出的咖啡却未经好好品味,便惨遭囫囵吞灌下肚。
在不知道泡了多少杯咖啡后,我开始觉得我差不多可以生气了吧。
然而,这两人会因为我生气而感情变融洽吗?不,根本不可能。正当我思索着能不能让他们分出个胜负时,门铃再度响起,走进来的是七罪。
他见到坐在吧台座位的巨汉与美女后不禁杏眼圆睁。我对她举手挥了挥代替招呼后,她便赶紧来到吧台边。
这时间真是绝妙,七罪的造访使我想到好主意,于是朝她招了招手。
她却朝我摇了摇头。
可恶,她直觉真准……
但我不放弃地又招了好几遍,最后甚至双手合掌不断拜托她,七罪这才到我前面。我松了一口气,转向可说是在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艾良蓓尔小姐、法尔霸先生,您们差不多该收敛一下那快要吵起来的态度了吧?”
“我们才没有……”
“吵架呢。”
真想问问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能配合得这么好,但我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那就当您们没在吵架吧,不过我可不想再帮为了跟对方较劲,而不经品尝便灌下咖啡的人泡咖啡了。”
闻言,两人露出尴尬的神情。
看来他们承认了自己是在跟对方较劲。
我双手环胸,斩钉截铁地对两人说:
“若想分出高下的话,就用试饮来比赛吧。”
“试饮?”
两人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我加以说明道:
“我现在泡出两种咖啡,请您们猜猜哪一种用的豆子比较好。”
“原来如此,是要测试是否了解滋味的差异啊。”
法尔霸先生这么说,我点了点头。
“这样很简洁易了吧。”
“嗯嗯,好啊,我没有异议。虽说不知道这个大家伙搞不搞得清楚味道的差异。”
“愈没自信的人话愈多呢。”
喂喂喂,为什么立刻想找对方碴啊,真是的。
此时,在吧台旁闲得发慌的七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声道:
“不要把我卷进去啊。”
“抱歉抱歉,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小忙呢?”
“帮什么忙?面对这两个看起来很难应付的人,我是能帮上什么忙?”
七罪稍微瞟了两人一眼,露出严正抗拒的神情对我说。
“不要摆出那种脸嘛。他们两人不会难应付,都是好人啦。虽然现在有点小问题就是了。”
七罪深深叹了一口气,垂下肩膀,绑在后脑勺那束宛如绿叶般绚丽的发丝,柔顺地从肩上垂落。
“只帮一点小忙喔,要是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就不会帮啰。”
“谢谢,感激不尽。”
俗话说在外靠朋友。
我请七罪在她出场之前都先坐在椅子上,我则开始准备试饮。
那么,接下来必须聚精会神。
即使这么说,但要做的事却和平常一样,依然是我的工作,意即泡出一杯好喝的咖啡。我将萃取出的第一杯咖啡倒入杯中,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杯子却有三人份,我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
艾良蓓尔小姐与法尔霸先生比方才更加慎重地喝着咖啡。他们嗅闻香气,或闭上眼睛感觉,似乎很能理解什么叫做试饮呢。
而七罪自然露出难看的脸色。见她明显摆出不悦的神情,我忍俊不禁。
“为什么有我的份啊?”
“这就是一点小忙啊,也请七罪一起试饮。”
七罪连忙摇摇头。
“我说啊,我怎么可能分得出咖啡的好坏啊。”
“你就讲出你感觉到的就可以了,而且你看,杯子里只有一口的量喔。”
我盯着七罪不放,她这才叹了口气,对我点点头。
太好了,这样便能安心去泡第二杯了。
在三人喝着咖啡时,我比往常更加慎重地准备起第二杯咖啡,并一样将它提供给眼前三人。法尔霸先生与艾良蓓尔小姐交互喝着两杯咖啡,他们双手环胸,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
“如何?”
我望着三人各自的状况,看准时机先询问了法尔霸先生的感想。
“第一杯喝起来很清爽,没那么苦,可以感觉到酸味。第二杯则有强烈的苦味,还有浓厚的豆香……一定是第二杯的咖啡豆比较好。”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再转向艾良蓓尔小姐。
“艾良蓓尔小姐觉得如何呢?”
“第二杯的苦味过强,喝的时候便可感觉到苦涩,所以会干扰穿过鼻腔的风味。与其相比,第一杯则没那么重的苦味,还会在苦味后感到清爽的香气,我觉得是第一杯的咖啡豆比较好。”
说完后,两人再度用视线交战。如我所想,他们的意见完全相反。两人同时转向我开口:
“不过,夕,第二杯不就是我平常喝的咖啡吗?”
“老板,第一杯不就是我平常喝的咖啡吗?”
接着,两人又四目相交,反而令人觉得他们应该个性很合。我没回答两人的问题,转向七罪问道:
“那么七罪又是怎么想的呢?”
艾良蓓尔小姐与法尔霸先生都盯着七罪看。他俩毫不疑惑为什么要让七罪参与讨论,反而对她的看法深感兴趣。虽说很开心能省下说明的工夫,但两人适应度都这么高的话,为什么就是不能好好相处呢?
而七罪来回望着我与那两人,烦恼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
“不是都一样吗?”
闻言,艾良蓓尔小姐与法尔霸先生都露出无奈的神情,摆明在想“连这么简单的差异都喝不出来,外行就是外行”。而我却对七罪露出笑容道:
“正确解答。”
这时候法尔霸先生与艾良蓓尔小姐的表情堪称一绝,若有可能的话,我还真想拍照留念。两人的神情很适合用呆若木鸡这四个字形容,看起来十分憨傻,又有些可爱逗趣。
“怎么会?不可能,味道明明差这么多……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就不构成试饮啊?明明都使用同一种豆子。”
见到法尔霸先生困惑的神情,我微笑着对他说:
“这是常有的陷阱题,但我还真希望你们发现呢。毕竟也有人能答出正确解答啊。”
我比了比七罪,法尔霸先生悔恨地咬牙。
“被你摆一道了呢,真没想到竟然是同一种豆子。”
法尔霸先生环胸,板着脸收起下巴。
“但是夕,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味道差这么多?我只觉得是不同的咖啡,真不敢相信我常喝的咖啡与第一杯的咖啡竟然来自同样的豆子。”
他这么问我,我点了点头。
“两杯用的的确都是同一种豆子喔。”
“但是味道却不同。”
艾良蓓尔小姐也露出严肃眼神望着我。
我双手叉腰,作为一间咖啡厅的老板,我堂堂公布自家咖啡厅小小的商业机密:
“我只有改变烹煮时的热水温度罢了。”
“热水的温度?”
代替不解的两人问出声的是,坐在稍远位子上的七罪。
听到她时机正好的发问,我也开心地回答:
“咖啡非常纤细喔。尽管用相同的豆子,但萃取时的温度不同,也会使味道与香气产生变化。”
“你说…什么……”
法尔霸先生宛若呻吟地说。
“那平常我和这大家伙所喝的咖啡,用的也都是同一种豆子吗?明明是同一种豆子,我们却享受着不同的风味?”
艾良蓓尔小姐脸上冒出冷汗,声音嘶哑地问。
“如您所说。艾良蓓尔小姐比起苦味或醇味,更喜欢酸味带来的清爽风味,所以我平常都用低温萃取;而法尔霸先生则恰恰相反,比起酸味,他更喜欢强烈的醇味与苦味,因此我都用高温萃取。”
“你是配合着顾客喜好,一个个改变萃取方法的吗?”
七罪瞠目结舌地问,所以我也自豪地回答:
“当然。”
毕竟大家都是常客,所以我也深谙众人各自喜好的滋味。法尔霸先生与艾良蓓尔小姐都露出愕然的表情,终于发现到咖啡的世界有多么深奥。
“我真丢脸。”
艾良蓓尔小姐说。
“我的视野真是太狭隘了,一直以为咖啡只有一种,而那刚好迎合了我的喜好,是一种为了我才有的饮料。”
“我也有同感,我也是那样认为的。不过,这样啊……是为了我的口味而做调整啊。回想一下,第一次喝的咖啡似乎没有第一杯的那种味道呢。”
“我们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呢。”
“是啊。”
见到两人四目相交的模样,我不断点头。对对对,这样就对了。不该为了咖啡争吵,咖啡能包容一切,咖啡能拯救世界。
此时,两人宛如大梦初醒般地望向七罪。
“为什么她会答对呢?”
“呃,那个……”
被艾良蓓尔小姐盯着看,七罪有些支支吾吾。我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表情,甚至开始缓缓摇着头道:
“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吗?”
“什么?”
法尔霸先生皱起眉头。
“每当我尝试不同的咖啡口味或泡法时,都会拜托她试喝。她就是……没错,是一位咖啡大师呢。”
两人脸上充满讶异,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也张得开开的。
七罪望向我,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脸。
不过,已踏入咖啡深渊的两人适应力出奇得好,当场迅速整理好仪容,纷纷向七罪低头致意。
“请务必让我……”
“叫你一声师父。”
“绝对不要!”
志同道合真是件好事,我再度用力点着头。
谜底相当简单,我之前也让七罪比较过不同的咖啡,当我高谈阔论地述说同种豆子的味道也能大不相同时,七罪完全左耳进右耳出,说她连咖啡的味道都不是很能够分辨。真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过了一阵子后,艾良蓓尔小姐与法尔霸先生肩并着肩,热情地谈论着咖啡离开。艾良蓓尔小姐明天似乎也要工作,法尔霸先生则是家里门禁时间严格,不早点回去的话太太会发飙。
两人离开后,店内便只剩下七罪与我,差不多也该打烊了。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家店每次都只有些怪人呢。”
七罪在吧台托着下巴,深有所感地道。
“这么说的话,七罪也是怪人之一啰。”
“别再说了。”
她露出甜笑威胁我,我则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话说回来,今天怎么了?来得真晚啊。”
七罪住在学院宿舍,应该有门禁时间才对。
“今天啊,已经提出了外出申请,所以没关系的。”
我们的对话到此暂时停歇,店内陷入沉静。
我洗着用完后的餐具,擦干后放回架子上。此时,七罪有些心神不宁地玩着咖啡欧蕾的杯子,她用指头戳着它,或用手指抚摸杯缘。
“呼。”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欸,你下礼拜有空吗?”
“下礼拜?店会开着喔。”
“不是啦,呃……”
七罪欲言又止。她平日说话总是毫无顾忌,这还真是稀奇。她右手扶着额头,嘴里吞吞吐吐地寻找适当的话语,而后气势凌人地望向我道:
“我是在问你圣诞祭时有没有空啦!”
七罪的眼角上吊,用力地盯着我,双颊潮红。看来这是需要许多勇气与决心的发言,害我有些不太好意思。
“抱歉,圣诞祭是什么啊?”
“咦?”
我如此反问,七罪则呆呆地张开了嘴,露出一种见到不可置信东西的眼神。可以不要用那种发现未知生物的表情看着我吗?
“你不知道吗?圣诞祭哦,那个圣诞祭啊。”
“虽然不知道你在讲哪个圣诞祭,但我大概不知道。”
“是圣女抹大拉的圣诞祭唷?城里都在准备过节吧?”
即使她这么说,我还是不解地偏着头。
“有吗?”
“有吧!路上到处都装饰着幸运绳,摊贩也比平常还多,还有很多外地人啊。”
七罪举出许多例子,但我都没什么感觉。
“抱歉,我很少外出。”
“……咦咦咦?”
她露出无言的嫌弃表情。
话说,不要用那种看不知名哪里来的老古董的眼神看我啦。
“你不出门吗?不到店外面?”
“很少出门欸。”
“那店里的食材是怎么来的?”
“基本上都靠宅配。”
“你不出门买东西吗?”
“有需要的时候才会。”
“这样啊……”
七罪的眼神仿佛在看某种可悲生物。
她握紧右拳敲着额头,似乎是在转换心情。
“那抹大拉呢?这也不知道吗?”
“嗯,大概是名人吧。”
“我猜她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人了。”
“哈哈哈。”
总之我笑了笑。
没办法蒙混过去啊。
毕竟我不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管他是大家都知道的名人,或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常识,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
“算了,总之,下礼拜是圣女抹大拉的圣诞祭,简单来讲就是大节日,举国上下都会庆祝。”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
“而我就读的学院也会举办庆祝活动。”
“好像会很有趣呢。”
是跟园游会差不多的东西吧。
“有比武大赛、魔术展示会等活动,虽然说那些才是主要活动。”
不对,应该比较像运动会。
“不过晚上会有舞会。”
“武会?”
“大概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得我试着装傻,却遭她冷淡地白了一眼。
“我知道啦,是大家一起跳舞的那个吧?”
“没错,一起跳舞或站着吃饭,聊天交流等等。”
有点像是自助餐派对吧,听起来还满欢乐的,但七罪的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毕竟来的都是些贵族、高官之类的。”
“贵族?为什么?”
“圣诞祭时学生可以招待自己的家人或朋友,而我们学院的学生几乎都是贵族或有钱人。”
我了解她想说的了,便无声地点点头。
现场一定是像只有在电影里才会看到的豪华派对。而且,与其说学生是主角,不如说更像是招待贵族们的餐会。
“要穿礼服吗?”
不过这与我毫不相干,所以我不禁兴致勃勃地问。
“……基本上要啊。”
七罪一脸不甘地说。
礼服!真是甜美的名词。
在中国,一辈子能见到几次可爱女孩穿礼服的光景呢?
“要跳舞吗?”
“……搞不好需要呢。”
跳舞!真是不可思议的活动。
在中国,一辈子有几次能跳舞的机会呢?我没尝试过,但应该是要跳社交舞吧。
我怔怔然地望向天花板,想着礼服、跳舞与餐会,要想像一个我从未参加过的舞会,且办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还真是困难呢。
“欸,可以的话,你要不要来?”
我转向七罪,她便垂下视线盯着杯子。
“去你们学院的舞会?”
“……嗯。”
“我是外人欸。”
“我刚刚也说了吧,圣诞祭当天学生可以招待家人或朋友前来,舞会也是喔。所以,我想说,你要是可以的话,那个,要不要一起来啊?”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听起来的确很有趣。”
舞会。
在学习魔术与战斗技巧的学院中,贵族等人齐聚一堂,众人跳舞、聊天、吃饭。
我无法想像,也知道到了那种地方,自己是不可能融入的。
“这次就先算了,谢谢你邀请我。”
我露出微笑,不知自己是否笑得自然。
七罪多次欲言又止地张开了口,却什么都没说,再度垂下视线。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
“虽然感觉会很欢乐,但我不会跳舞,也没有礼服呢。”
我开玩笑地说,还夸张地笑了笑,但这只不过是我的借口罢了。
“没关系的,抱歉突然问你这个。”
七罪站起身,朝我笑了笑。
那是过去我从未见过、特意装出来的微笑。
“那么晚安了。”
我能轻易叫住要离开店里的七罪,但是我没有付诸实行。
门铃响起,七罪从店里离去。
我暂时无法动弹,只是呆站着望向七罪留下的马克杯。
接着我开始着手打烊。在门上挂上“本日休息”的牌子,锁上窗户,用扫把扫着店内的灰尘,用湿抹布擦拭桌面与吧台。
然后我拖起厨房的地板,并准备明天的食材,接着是……嗯嗯。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麻烦。我停下擦拭吧台的动作,脱去围裙,挂在椅背上后瘫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的身体非常沉重。
我对拒绝七罪邀请一事觉得很抱歉。
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呢?舞会,感觉不是很愉快吗?
贵族、礼服、圣诞祭,我脑中转着这些单字。
贵族、礼服、圣诞祭,这世界是现实世界吗?
一切都变得不明就里。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回不去?我好想念自己的家,好想念爷爷、爸爸和妈妈的脸。自己只能想起他们模糊的轮廓,令我感到十分哀伤。
我环顾店内。
这是我的店,是一家咖啡厅,这是唯一能连结我与故乡的地方。
若待在这里,我便能安然无恙,可以继续做我自己。可是一旦去了店外呢?
那是一个未知又莫名的广大世界,我不禁感到万分恐惧。
我的世界只有这间小小的咖啡厅,这便是我的一切了。
除此之外的一切事物,皆非我能力所及。
“今日的咖啡厅已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