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傍晚，路边的霓虹灯光在暮色里滋滋闪烁，熙熙攘攘的人流涌过。陈东方看着这么多人，心想这真是个摆摊的好地方，他越看这些人，越觉得是一条一条的大鱼，而他化身钓鱼翁，似乎听到金币落进口袋丁当作响的声音。
陈东方把最后一条牛仔裤甩在塑料布上，裤腰金属扣撞出清脆的响。黑哥正往铁架子上挂衬衫，粗壮的胳膊把衣架抡得虎虎生风，格子衫下摆扫过雷子的头发。
\"走过路过别错过啊！香江直供牛仔裤！看一看瞧一瞧啊！上等的香江牛仔裤等你选啊！“雷子站了起来，率先扯开嗓子，手里举着个红壳扩音器，电流杂音混着他破锣似的嗓音在街面炸开。
雷子抖开一条牛仔裤，伸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前，”大姐您摸摸这料子，洗十水都不起球！\"
黑哥蹲着整理成堆的衣服，顺便点着烟，火星明灭间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拉着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说道：“靓仔，这条绝对衬你身材好，不信你就试试。”他用手指捏着裤腰一抖，布料哗啦啦展成扇形，“这是码头凌晨三点到港的货，海关兄弟亲手扒下来的样板。”说话间烟灰簌簌落在靛蓝布料上，烫出个芝麻大的洞。
陈东方猫腰钻进人堆，胳膊上搭着五条同款牛仔裤。\"大哥真有眼光！\"他凑到一个正在摸面料的眼镜男跟前，\"您看这车线，这铜扣，专卖店敢标一百八。\"手指翻飞间展开裤腰内衬，\"原厂水洗标还没剪呢，要不是......\"他压低声音左右张望，\"要不是运输车半路翻沟里，哪轮得到咱们捡漏。\"
\"八十最多了。\"一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捏着裤脚撇嘴，\"前面摊位才报六十。\"
\"靓女您这刀砍得我血溅三尺啊。\"陈东方捂着心口作痛苦状，突然变戏法似的抖开衬衫往她身上比画，\"要不给您搭这件？凑整一百二，当交个朋友......\"见对方眼神松动，他立马转头吆喝：\"雷子！给这位靓女装袋！\"
一通吆喝过后，已经有七八个人经不住他们的诱惑，开始试裤子了。穿皮夹克的小年轻终于花九十块买下一条裤子，胖子把扩音器怼到路过阿伯耳边吼\"最后十条清仓\"，阿伯经不住诱惑，终于买下了两条，乐滋滋地离开了；陈东方蹲在马路牙子上数零钱，手指沾着唾沫将十元纸币捻成扇形。
看到生意不错，陈东方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又过了一会儿，眼看摊上的服装越来越少，便对雷子和黑哥道，“你们俩看着摊，我过去看看柳姐和胖子。”
雷子嘟囔道，“人家黑哥都不着急自己的媳妇，你操的那门子心......”
黑哥只是抬头笑了笑，“我都不介意，雷子你介意什么......”
柳姐把摆摊的人分成两拨，因为小红没来，所以她和胖子负责一个摊，让陈东方和雷子黑哥一个摊。
陈东方走过一个路口，老远听到柳姐清脆的嗓门。
\"靓女看看新款蝙蝠衫！刚从香江进的货！\"
陈东方快走几步，看见柳姐正在和人讨价还价，她微挺着小腹，三个女学生停住脚步，指尖在衣服上流连。
一个女孩子看着这衣服，好奇地道，“这是什么衣服，怎么展开像个大蝙蝠......”
柳姐笑道，“小妹，你真内行，这是香江刚出的蝙蝠衫，现在最流行这个了，你穿上试试，可性感了。”
蝙蝠衫和喇叭裤和健美裤几乎流行，被称为这件时代的时尚青年三件宝。穿着蝙蝠衫的青年，因为袖子非常宽大，跳起霹雳舞时，袖子忽闪忽闪，与舞蹈动作相得益彰，非常吸人眼球。蝙蝠衫式的上衣，再配上健美裤，上宽下窄，上松下紧，成为时髦女青年的最爱。如果再加上粗粗的黑眼圈，猩红的嘴唇，大大的彩色耳环，走在路上回头率绝对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百。
\"这件版型显瘦的，你穿上绝对身材棒棒的，男孩子会排队追你的......”看见女孩很感举起，柳姐变魔术般抽出一件灰紫色蝙蝠衫，帮着女孩套上去，又帮她把下摆扎进牛仔裤里，“要这样放下来才好看。\"
女孩越看越是喜欢，转了个圈子让同伴帮着掌掌眼，柳姐适时往她怀里塞了条黑色健美裤，”再配条踩脚裤就是香江明星王祖贤啦......\"
一番讨价还价后，柳姐笑道，\"四十五最低价了。\"柳姐抓起衣服往女孩身上比画，\"你摸摸这料子，香港来的版型。\"见对方犹豫，她突然笑起来：\"好啦好啦，四十块当交个朋友，明天带同学来啊。\"
陈东方看着柳姐接过皱巴巴的纸币，在掌心仔细捋平。她可能有些累了，后腰抵着摞起来的货箱，手指无意识地在肚皮上画圈。
陈东方走到柳姐背后，轻声问道，“累坏了吧。”
柳姐猛的一回头，看见是陈东方，笑道，“老板来监工了。”
“咱们都是老板。”陈东方笑着说，“是不是腰疼了。”
“嗯，”柳姐在黑暗里，把后背轻轻靠到陈东方身上，“腰疼，没地方倚没地方靠的，你这个黑心老板，就知道剥削我们......”
陈东方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暖意，“明天我要去佳美厂上班，就不来陪你们了。我看卖得挺快的，明天你多费费心......”
柳姐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别的我不在乎，就是小红，实在是太让人操心。她要是不来最好......”
陈东方道，“看情况吧，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早上，陈东方走到佳美厂大门时，看到工人们正蜂拥进厂，姜总办公室的窗棂上结着细密水珠，老式春兰空调正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
陈东方走到姜总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陈东方轻轻敲了敲门。
“小陈，快进来。”姜总见是陈东方，笑呵呵地说道。
“小陈啊，你能想通就太好了。”姜总起身绕过红木办公桌，油亮的鳄鱼皮带扣擦过桌角。他的右手重重拍在陈东方肩头，西装袖口露出金灿灿的劳力士，“昨晚我和海叔通电话，他说你这个人很仗义，你放心，这半年，我和海叔都不会让你白干，各种好处是少不了的。”
姜总叹了口气道，“小陈，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上次货物被劫，让我损失不少呀，怎么办，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陈东方盯着墙上褪色的\"优秀民营企业\"锦旗，鼻腔里钻进檀香与雪茄混杂的气味。办公桌上摊着香江带回来的八卦杂志，封面女郎的吊带衫正是他们厂上个月代工的款式。
\"咱们工厂效益越来越好，订单越来越多......你放心，半年过后，我会妥善安置你，“姜总从保险柜取出紫砂茶具，武夷岩茶的焦香在热水浇灌下蒸腾而起，“海叔说了，干了这半年，把本钱捞回来再小赚一笔，他就收手，我也不干了，还是专心致志做服装，到时候，我打算单独在关外建个新工厂，让你去做厂长......\"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再去一趟香江补货，”姜总递给陈东方一支烟，“下午你去一趟海叔那里，他会和你商量具体事宜。”
姜总画完了大饼，挥手打发走了陈东方，陈东方叹了口气，心想这事还得和蓝兰说一下。
他敲开蓝兰的房门，蓝兰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一支掐灭的希尔顿烟头斜插在烟灰里。
\"你说什么？\"蓝兰听了陈东方的话，手里的派克钢笔\"咔嗒\"一声扣在报表上。她大约今天是要见客户，打扮得非常时尚，穿着藏青色收腰西装，胸口别着枚金丝雀胸针，短发用摩丝打理得纹丝不乱，金丝眼镜后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陈东方的喉结滚动两下，“我......不打算辞职了。”他的皮鞋尖在地板砖拼接缝上来回碾动，墙角的铁皮文件柜映出他挺直的倒影。
\"啪！\"蓝兰突然拍案而起，实木桌面震得烟灰缸嗡嗡作响。她一把扯开西装领口的珍珠纽扣，露出雪白的真丝衬衣：\"陈东方，当初是谁赌咒发誓要当服装大王？你说过的话转眼就忘记了吗？你这么做，我怎么对得起你嫂子？\"
陈东方不敢与蓝兰对视，只好盯着她背后墙上\"巾帼建功\"的锦旗，那是去年市里颁给蓝兰的。锦旗下方的老式转盘电话突然响起，蓝兰抓起听筒又重重扣回座机。
“什么原因？是什么原因？”她追问道。
“我欠了海叔和姜总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必须还上再走......\"陈东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纱，\"你知道，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不能辜负朋友......
“海叔？姜总？切，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朋友？”蓝兰哼了一声，“陈东方呀陈东方，到底是什么人情，能让你放弃自己的创业，我实在是好奇得很......”
陈东方确实没法和她讲真实情况，“蓝总，我......”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你出去吧。”蓝兰落寞地坐下，“你既然不辞职了，那就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至于你嫂子那里，我希望你好好跟她解释清楚，这是你个人的原因，千万不要让她以为，是我不让你辞职的......”
陈东方道，“你放心好了，我嫂子和你又没有什么深交，不会把这事赖到你头上的......”
陈东方转身往外走时，蓝兰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你可不知道你那位嫂子的爆脾气，最为护短，要真把这事怪罪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