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上冯易马车时,云熠就在不远处。
他们相处三月有余。
就算隔着幂篱,云熠也能认出林予安。
冯易作死,太过自信,不仅出行大张旗鼓,路线也不保密。
短短时间内,云熠已然捋清重点。
若林予安要在马车上动手,必定在进入密林之前。
密林是林予安逃生最好的位置。
他若是想制造混乱对付林予安,必须在马车进入密林的前一刻,不能太早,会影响林予安行动,也不能太晚,会影响林予安逃离。
所以,最适合他埋伏的地方,就是密林前那座石山。
没有任何事前商量,俩人依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似本就心有灵犀。
可是,冯易养的精卫不是吃素的。
追上马车的那一队甲卫发现冯易被杀,立即冲林予安逃离的方向掩杀。
而另一队,紧追云熠不放。
无论是林予安怕给云熠惹麻烦,往远离院子的方向逃。
而云熠想着林予安若成功逃离会回院子,也往远离院子的方向奔袭。
只是一人往西,一人往东。
云熠奔逃了几个日夜,终于将尾巴甩掉。
这次逃亡跟上次流放途中被追杀时不同,他从没萌发绝望死意,支撑着他咬牙坚持的,是一缕惦念。
不知林予安受没受伤?
伤得多重?
若是重伤,没人为她延医,岂不危险?
所以,他不能被捕,更不能死!
等他像只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孤魂野鬼般,吊着一口气返回小院,却发现小院没有人归来的痕迹。
惊急之下,一口气喘不上,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的那阵,他做了梦。
梦里,他见林予安回来了。
他心安又欢喜。
他给她做了好多她喜欢吃的饭菜。
林予安每吃一口,都竖起大拇指夸他:“云熠,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呦!”
他给她缝裙子,林予安也夸他:“这手艺,十个铜板可不行,得十一个铜板!”
十个铜板,是市集上裁缝的工价。
梦里这些夸赞,都是相处这三个月,林予安常常说出口的。
云熠脑袋清晰,感觉林予安如此夸赞自己,是个陷阱,是为了让他更加卖力去干活,就像主人在夸拉石磨的驴。
心里别扭是真的。
可自己不生气、不讨厌也是真的。
如今在梦里,不仅不讨厌、不生气,他觉得怀念,觉得快乐。
梦境突转,林予安背着光,站在面前对他说:“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他惊急交加,伸手想抓住林予安的衣袖,却只捞了一掬清风。
他陷入了情绪的深海。
他对林予安产生了虔诚的渴望。
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似张网,将他紧紧束缚,不动时觉得舒适,稍稍动弹,便似肌肉要被割裂感受万般苦楚。
云熠是被心口的绞痛痛醒的。
睁眼,看见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是个大夫。
大夫拔下银针,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云熠表情麻木,似沉浸在梦境的余波中未曾醒转。
大夫指着被云熠搁在一旁的香囊和小药瓶:“你体内余毒未解,药要每天服用啊。这药贵得很呐,你娘子付了两锭金才配得齐,其中一味新鲜熊胆还是你娘子千辛万苦取来的,当时她还受了伤呢。一个小娘子竟敢只身搏熊,老夫前所未见……”
云熠脖子僵硬地扭转:“我……娘子?”
“对啊,那个长得特俊的娘子。要不是她说短期离家,让我隔个四五日就来看一下你,你小子这次怕是要把小命丢啦。”老大夫道。
云熠终于活过来了:“你说什么,她说,她短期离家,短期?”
老大夫乜着他:“你们小俩口是不是吵架了?小娘子是回娘家了吧?”老大夫摇摇头,“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体贴小意的娘子值得疼,愿意为你倾尽所有包括性命的,你该拿命去敬爱了。”
“我不知……”云熠喃喃自语。
“现在你知道啦!赶紧把身子养好,然后把你娘子哄回来吧!”老大夫把小药瓶递给云熠,“这香囊倒有些怪,有点迷魂香的残气,不过现在气味已经很淡,对你造不成威胁了。以后用物要小心一些。”
云熠呆呆接过,然后将香囊紧紧攥进手里。
他每日洒扫庭除,一日三餐,顿顿都做两个人的饭菜。
他一直等。
等那个说「短期离家」,或许还会回来的人。
等了半年。
官军收紧户籍管制,云熠这半年想方设法弄个新身份都没能成事,曾经与自己推杯换盏的朋友兄弟一个都靠不上,更有甚者,直接将他告发了。
一天夜里,有官兵上门。
云熠侥幸提前逃脱,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火光冲天,小院付之一炬。
他无路可去,只有迈进修仙界。
如此,蹉跎十年。
两人再次见面,他们不是只有小院,只有一日三餐,他们之间,有庄穹,有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云熠想方设法,试图走近。
可意外丛生,他与林予安没有走得更近,而生了嫌隙龃龉。
可云熠从没放弃过希望。
他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除了他,没有人更值得林予安托付。
所以,就算他受尽庄穹打压羞辱,他也从没在林予安身边远离。
他一直守着,守着他的信仰。
似乎只要他的林予安没事,其他一切,不过隔靴搔痒,最多,也不过是皮外伤。
……
……
云熠挖了最大的那只土豆,雕成了心脏的形状。
可刚塞进林予安的胸膛,它就变黑了。
云熠的眼泪簌簌地掉。
“我饿了。”林予安轻轻地道。
“我现在就去做饭。”云熠抹了一把眼角。
“我帮你掐豆角。”林予安笑了。
“好。”云熠满脸柔光。
三菜一汤。
爆炒土豆片。
清炝豆角。
凉拌拍黄瓜。
豆尖鸡蛋汤。
尽是他们当年相处那三个月里最常吃的菜色。
“都是素,那段日子,我晚上睡觉都在流哈喇。”林予安想起曾经,宁静的眼神有了些许波澜。
当初为了筹钱配药,林予安三个月是一点荤腥没吃到。
每天弄点肉末,都是给养伤的云熠补充营养了。
“我现在去弄点荤的?”云熠轻声问。
“什么山珍海味我没吃过?现在最想吃的,就是这一口素了。”林予安道。
刨饭,夹菜。
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的细碎声。
这一刻,很祥和。
云熠和林予安,就像多年的老夫老妻,儿女远游,只剩俩口子平淡度日。
一顿饭,吃得很慢。
很久。
久得,林予安抓不住手里的筷子。
林予安无力,只能轻轻倚靠在云熠肩侧,两人坐在院子里。
“古元卓就在楼上,不要为难他。”
“好。”
“这些孩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要干预太过。”
“好。”
“不要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
“好。”
“若是……计划失败,保住慕予。她,最无辜。”
“好。”
“若是,计划成功,告诉慕予,我,来自1937年的上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