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站起来大吼,“住手,丰城侯,君前放肆。大胆!!”
李开先无动于衷,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因为温体仁和朝臣还在悲恸大呼,“呜呼哀哉…忠勇仙逝…”
皇帝急得双手发抖,却什么都做不了。
哭是他自己带起来的,没法打断。
其实皇帝就不该开口,刚才的话完全是内廷的词。
中枢都是权力场血杀上来的人精,崇祯就是通过类似的话出卖了自己。
作为皇帝,时刻想着掌控每件事的过程。
这种皇帝是朝臣天生的敌人。
加上刚愎多疑、刻薄寡恩,两三年就把朝臣的信任败光了。
乾清殿,朝会啊。
活脱脱变成了一幅大明政治写真画。
作为实权武勋代表的李开先背对皇帝,肆意妄为。
作为豪强代表的朝臣专心做他们自己的事,目标明确,不讲场合,不惧打扰,一心想着撕咬利益。
作为内廷的总管,王德化被皇帝一句话架空,左右为难,说不得朝臣,动不得武勋,劝不得皇帝,干脆想着能不能捞点属于自己的好处。
作为正统大义的皇帝,一切主观能动性全被关在脑子里,任你千思万虑,失去执行力,不过是个吵闹的泥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成国公,朱纯臣两颊盖着红戳戳的印面,从地下甩甩头起身,盯着李开先看了两息。
确定他没有任何硬怼的实力,英国公没心思与他玩耍,稍微逆动,保准送死,躬身向大印行礼,认输了,站到了下首。
李开先也没有继续逼迫,陆天明‘死’之前特意交代过,不要动成国公,否则会给皇帝满朝忤逆的感觉,给他们一个发泄口,让他们觉得始终有机会,才能安静。
朱纯臣这时候甘拜下风,是个信号,朝臣的余光看到了,哭声一收,变为抽泣,不用人劝,很快安静下来。
乾清殿陷入诡异的安静,成国公在李开先身后,对皇帝的目光没有任何回应。
崇祯又把目光转向李开先,不用问,这是代表勋贵集体而来。
李开先也不主动说话,耗着吧。
若有人认为这时候该温体仁出面,那绝对做不了朝臣。
温派当下已经占据上风,温体仁即将任首辅,这时候首辅出面,就是明明晃晃的文武逼宫。
崇祯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能闹到那地步。
出面的人必须让皇帝觉得有用,能制衡温体仁。
中枢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
当下只有三个人选,吴宗达、张凤翼、徐光启。
后者不在,吴宗达是周延儒一派的话事人,牵扯有点大,那这时候最合适说话的就是张凤翼。
山西是他的后盾,孙传庭是他的好友,你不能干说两句就收好处。
格局、眼界、默契、时机把握、应变能力,缺一不可,这就是大员。
张凤翼不是钻营的人物,但他不是傻子,三次起复足以证明他看朝局的眼光。
缓缓从列队中出来,弯腰躬身,“启奏陛下,微臣乃山西人,陆大人功绩无双,灭流贼、建商号、会盟友、治河套、败东虏,桩桩件件,足可封爵,如今陆公殉国,满朝悲痛,但微臣深知太行商号乃皇家和士绅根本,别人不得插手。”
咦?
崇祯一愣,还有个‘忠臣’呢,等着他说下文。
“太行商号有两位头领,既国本大宫和陆大人,此事天下皆知,陆大人封爵,子嗣继承爵位,即可继承大印,国本大宫亲掌商号,如今也有人制衡用印,商号任何人都不能碰。
然商号既为皇家和士绅所有,半公半私,也有节制、监督河套塞外之责,微臣建议起复商号掌柜冯铨监督明蒙外事,经营商号。
陆大人开疆拓土,不得不赏,归化应设立教化使,此人必须声望隆重,以期今后归治,微臣建议起复李腾芳大人。
晋、大、宣三镇同气连枝,不可设军务总理,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任由他们自我行事,必须有人监督执行军法,微臣建议山西总兵宋裕本任后军镇抚使、督饷使。
同时建议张宗衡任宣大总督、马士英任宣镇巡抚、曹文诏任宣大军务总理、王朴任宣镇总兵、黑云龙大同总兵、麻英河套总兵、杜文焕驻守塞外总兵。
陆公英灵在上,忠勇报国,封一等伯,追一等侯,赐号忠勇,昭告天下。
微臣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陆公忠勇之名深得人心,陛下圣旨封太岁、护法、武君等神位,必定天下安定,臣民归心。”
张凤翼跟一个复读机的似得,把‘安排’说了一遍,朝臣立刻齐齐迈步到大殿中央,“臣等附议,陛下节哀,为忠勇侯举行国葬。”
老实说,这是崇祯登基以来,第一次没反应。
他不知从何处反应。
皇帝不是说义弟嘛,不是悲痛嘛,咱给您义弟封神,封伯,居高临下,把所有名义上的突破口堵得死死滴。
封神了,您还有什么借口插手?
温体仁这时候又道,“陛下,太行商号乃天下经营楷模,山西臣民剿灭二十万流贼,两败东虏精锐大军,本朝从未有过的大喜事,臣建议祭太庙,论功行赏,参照太行商号的例子,山西官员应到中枢或别地为大明尽忠,宣扬吾皇圣明恩德。”
“臣等附议,祭太庙,论功赏,扬圣德。”
崇祯这时候又没看明白自己失去什么,疑惑看着一起躬身的丰城侯和成国公。
心念电转…还是没明白。
在皇帝的心中,太行商号不只是名义上的,他实实际际驻守了人,董成虎、胡三春,掐着钱袋子呢,可以裁决一切…
不对!
崇祯猛得起身,陆天明的遗孀不同意,大印就没用,那个妾室是丰城侯的姐姐,换人的选择只有张家姑侄,类同拱手送人。
“大胆!”皇帝脱口而出,“丰城侯,你是代宋裕本来要挟朕嘛?”
李开先不慌不忙道,“回陛下,微臣代五军都督府而来,不代表宋裕本,更不代表陆天明,只是奉命代都督府。”
皇帝完全失去悲伤的心思,进入了抢东西节奏,嘭得一拍御座,“你们好胆,竟然敢抢太行商号。”
李开先瞠目结舌,“陛下何出此言,太行商号的主人是国本大宫啊。”
皇帝差点咬着舌头,这句话又掐断了他所有话头。
转瞬醒悟过来,原来你们拿捏一个女人。
深吸一口气,快气炸了,“混蛋,你们竟然想着要挟皇嫂。”
“陛下!”温体仁凝声开口,“山河印在裁决印之上,皇族在士绅之上,不存在要挟,无人可以要挟皇家。
山河印的主人驻守山西,裁决印就没用,是否驻守由陛下决定,太行商号是皇家商号,臣等无话可说,您说谁管理就是谁管理,当下需要议封号,赏功臣,尽快安定秩序。”
崇祯的气势顿时一泄,没错,不能把朝臣搅进商号的争夺中。
那就得在人事安排上妥协。
崇祯瞥了一眼成国公,闪过一丝愧疚,又有一丝嫌弃。
皇帝激动一个多时辰,设想无数可能,满怀期盼,最后还是回归现实,被文武罕见的一致态度压的无话可说。
至于兵事安排,他甚至不能提一句,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边镇的事但凡提一句,都会被下面的人撂挑子,不如顺势安排,以后再说。
“准,赐一等伯爵,追侯爵,停朝三日,国葬祭庙,昭告天下复土,告慰祖宗大捷,论功行赏。”
众人齐齐躬身,完成了崇祯朝最‘团结’的一次朝会,“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