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有些复古的大木床,床有面,离地一二寸,上面雕龙画凤,只是岁月太久,且又持续更迭多次,实在记不得那张床上面究竟是何图案,只记得颜色是褪了色的金黄,素而雅,据我祖父晚年说:原本那床是他四弟李精准的婚床,后来李精准受奸人之谗言所陷,没能用上,倒是我父母,几经兜兜转转,睡上了。
“没人?”李宜忠退出去,那咸、霉、酸、涩的味,实在难闻,只得捂着鼻子,走了,“他妈的,谣言害死人,谁说二大娘不能生,这回又生了个儿子!我还就结结实实信了!”
事实打脸,何家混蛋,这种一顶一的好女人,居然给休了,我父亲这只憨熊,居然捡了大漏,这正应验那句话:憨人自有憨福!
我母亲慌忙把奶头从我嘴里扯出来,大约我正吃得津津有味,这我哪儿受得了,就大哭小叫起来,我母亲不管,将大襟褂子扣上,一只钮扣在腋下,另一只关键钮扣在锁骨附近,布盘的钮扣,象个花骨朵,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这种钮扣了,那是纯手工的,抱着我就从隔间出来,我不仅哭,还乱揪我母亲头发,现在想想混了,还用嘴咬,虽然那时我还没有长出锋利的牙齿,我牙比别人的锋利,始于六岁才知道,那一年春夏之交,不知因何事,我母亲又被李建玉骑马一样骑在身上,挥拳打马,我扑上去,就是死咬,把李建玉咬得龇牙咧嘴,痛苦大叫,从我母亲身上滚落,别人咬人只是咬破,留有牙痕,我居然把他右胳膊肘下咬掉一小块连皮加肉,那是仇恨的堆叠,那是快意恩仇的淋漓发挥。
“哎哟哟……痛死我了!”那血水像口喷一样,李建玉几乎疯了,揪起我的头发,连拖带拽,把我往旁边的土墙上撞,“狼崽子!绝对的狼崽子!咬人咬肉,我的肉呀!”他拿着那块被我咬掉的肉,在那里像陀螺一样疼痛旋转,“大家可要给我作证:这可不是我造假的,这真是我的肉,你们看它严丝合缝,它是物证,我要让他坐牢!”
“李会计,还不赶紧去医院,你不怕感染化脓?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叫什么真?”
“孩子,好样的!”我伯母陈兰英怜爱抱起我,拉起我母亲,“起来吧,你儿子替你报了仇!”她挥挥手,“大家都散了吧?”
据贾家沟人说,李建玉不止一次,对人说:我是狼生的!
李宜忠进堂屋时,我正伏在我母亲肩头上,咬出别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哎哟哟……我妈嘞!这孩子咬人这么疼!”我母亲推开我脸,我就用头撞她脸,李宜忠是见识过的厉害之处的。
“我地个乖乖!这孩劲好大哟!二大娘,我长话短说:这月也坐了,差不多一个月就行了,明天出工!”
“还差六天嘞!”
“他怎么啦?”
“他奶没吃足,正造反呢!”
“你给他吃呀?可不能饿着孩子!”
“那……那多不好意思呀?”我母亲脸红了,一个女人身体上的重要器官,怎么能让另外一个粗野的男人看见,更何况这个男人觊觎她很久,且差着辈份。
“那有啥?我家芳芳奶孩子,还特意到有风口的地方去奶孩子,迎风肯长,事就是这么个事,明天上工去!”这时,他看见李精妙进来,老家伙脾气倔,手里有铣,弄不好,就能来一下,所以灰溜溜走了,这叫鬼怕恶人,“二老爹,我找李会计,他不在家!”这个借口,象屁不如屁。
“他来作甚?”望着李宜忠的背影,李精妙丢下铣,“少理他,这种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来通知我明天上工!”
“放屁!还差五六天,不坐足月子,要落下病根的,别听他的,有我呢!他还不敢张狂!你去奶孩子,这孩子食量大,一天总要哭好几遍,明天逢集,我去麻子那儿割点肉,你能亏自己,不能亏孩子,要不然,长大了也没好身体!”应当说,我祖父有先见之明,我父亲的性情羸弱,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或许与幼时祖父的宠爱,有着直接的关系,祖父在上,你在那边是否安好?我在写这本书时,双掌合实于胸前,替你祈福: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你我终有相见的那一天!天堂是理想,地狱是归处,生于土,还于土,这是人的悲哀,更是人的宿命,无人可以逃脱。
李建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很快就发现:他的借力打力的方法是何等的愚蠢,李宜忠是狗肚子里盛不下四两油,还是另有目的,他一见到林兰香就把一切告诉了她,并且大言不惭从怀里掏出那只他珍藏了多年的鞋子和手帕,岁月真的无痕,不知什么时候,招惹了虫子,把鞋面那朵曾经代表着扬溢的青春的绣出来的花,咬得面目全非,已经认不出当初的样子,手帕被凿出大大小小几十个洞,那一刻,他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虫和老鼠那些年,和人一样饿。
“你们家老三忒不是东西,他让我不惜一切手段降服你,我可不知道你家建木爷不在家,是你们家老三告诉我的,他哪儿去了?去多久?”李宜忠终于不用忌惮李建玉了,这是午后别人还在地里干活,他一个人溜达到这个家里,“你看看,我对你是何等地痴心?还记得几年前的事吗?这是你在小鬼庙留下的,何等地弥足珍贵?我可是一直收着,这是你曾经对我的承诺,是不是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你想想?这些年如果没有我罩着,就你家二大爷能够安然无恙吗?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我昨天让你今天去工,你咋不去呢?你就不怕我倒扒皮扣你们家工分?你家建木爷就是个榆木疙瘩,他哪里懂得男女风情?你教的吧?效果还不错,捣鼓出这么个可爱的肉疙瘩?让人怜惜,让人爱!”他居然凑近了我妈,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嗯,象大爷,不象二爷,还是个小老扁嘞,你不会给二大爷戴顶绿帽子吧?”他吸吸鼻子,闭上眼,“奶香味,真的香,醉人呢,比酒还香!”
那时家里除了我和母亲,没有旁人,要求救不太可能,邻家隔着低矮院,一目了然,没人,这倒如何是好?我母亲六神无主。
“从了我吧,你不吃亏!”
当时我的小脚奶奶沈氏,还在三木集上乱悠,只有离我家一墙之隔的李精树或许还在矮墙里的一棵槐树下,哄着小普玩耍,就算他有此心护着我母亲,也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他是踮着脚要看我家笑话,那时候的我,啥啥分不清,不懂得世道苍桑,人心险恶,我只会哭闹,只要吃饱、喝足,躺舒服了,一切万事大吉,那家伙拨我脸,我居然不懂横眉冷对,其实那时的我,只是会哭会闹的肉疙瘩。
泪水已经滴落下来,我母亲实在是不懂得如何应对这匹饿狼。
“别介,大白天的,我不会霸王硬上弓,我不是畜生,我要你心甘情愿尾随我,懂了吗?我怎么知道你家没有人?想想吧,就明白了,我这个人要说歹毒,就那么一点点,就是爱那个!你看看这个庄子上的人,有几个不随我的?不随我她能有好果子吃吗?”这是一张恬不知耻的脸,“其实我不缺女人,有些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嘞?你知道为啥?”
我母亲摇摇头。
“猫是舔,人是脸,没有这张表情丰富的脸,其他都是白瞎,其实下头都差不多,就在脸上有了分别!不是我跟你吹,这庄子上大姑娘小媳妇十之八九都被我……我为啥子对你情有独钟,你这张脸盘子不错!”李宜忠居然伸出手来,捏捏我母亲的脸,“从扫盐碱那会儿,你就欠我的,换了旁人,我早催债了,为何我没有?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相信你是个非常自觉的,其实那肉中宍,又肏不勚,多一次少一次,没关系,你何必执扭于此,我想:你家二大爷也不会在乎这事,是不是?”
我母亲泪水已经如断了线的珍珠。
“你不要以为三瘸子是什么好人,他和我一样,也想那点儿东西,只是碍于柳氏和你家二爹,如果不是有这层山隔着,他早扑上去了,他之所以借故打你,是你在方面没有满足他,否则他也不会打你,好女不吃眼前亏,你又何必执此一念?他啃不动你,就让我啃,他这是借刀杀人呀,我虽是他眼中那把刀,可不是什么人都随便杀的!周蔓枝这么牛的人,还不是束手就擒,刘长根搞不定她,那是他没本事,蛋让人踢了,还让人羞辱一番,你叫她对我试试?这年月,能活着最重要,六二年、六三年,饿死多少人?多少人脱了裤子求我,只要二斤粮食,我是个随便的人吗?我能拿集体粮食做这种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事?那我不成了牲口?”
“不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小鬼庙的事终归要翻篇,时候不早了,我随时恭候你的佳音,再会!”李宜忠大步流星走出去。
李精树知道这是头食人的牲口,所以不愿意搭理他,他拄着棍,从板凳上站起来,又坐下去,虽然颤颤巍巍,抖抖索嗦。
但还是被李宜忠看个分明,“三大爹,一向可好?”竟然一抱拳,“你看见什么啦?”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不对吧?我可警告你:不许乱说,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默海留下的位置还可商量,毕竟你家二大爷身体不好,也不是耕地的料,他还是回去吧,多少人踮着脚尖,我都没答应,在耕地这方面,他是新手,不及宜义他们,您看呢?”
“能是这样极好,我就当是李队长一言九鼎了,我谢谢你!”
“一笔写不出俩‘李’字不是?你可以告诉你家建良爷,从明天起,就去干回老本行!”李宜忠知道:这李精树的为人,就是要正事反用,借这张破嘴,推波助澜,语言墙也是墙,它打起来,照样造成既定事实,污水泼一身,不是屎也是屎,“三大爹,那事可真不能说!说了就乱了,你将置你侄子李建木于何处?他可是你亲亲侄,远不过四寸!”李宜忠用大拇指和食指随便比划一下。
“是地,理是这么个理!偶尔打个秋风,这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我也年轻过,我不顾生死爱过一个人,可惜了,有缘无分,人家宁愿遁入空门,也要维护一份看不见操贞,古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好羡慕你们,去我三十年阳寿,我不折腾出天翻地覆,我就不叫李精树了!我好羡慕你,李队长,你风头正劲嘞,就算在天上戳个窟窿,不还有女娲娘娘吗?她会补天裂嘞!”李精树在烧底火,也是在发挥余热,但他为儿子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实属不易,不用重复,但凡李宜忠承诺过的事,决不会反悔。
“你坐着?我还有事!记住我说过的话!”
“放心!”口上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你臭名昭着嘞,还不让老子说,天底下没这个道理,你做得,我就说得,再说:坏得是他李精妙的名声,有这么个破鞋的儿媳妇,李精妙不得披红挂绿?哼哼哼--他这样笑出声来。
太阳颤颤巍巍跌落进晚影里,苍蝇退市,蚊子上市,小普却疲乏了想睡觉,肖梅从外面进来,一头草屑,李建良还是没有回来,除了耕地这种差事,他还兼顾着其他事,一般情况下,妇女劳力要早半个时辰下工,除了生产队的事,女人还要兼顾着做饭的差事,李宜忠别出心裁的安排,竟然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反对之声不是没有,都被李宜忠怼了回去。
“女人能生孩子,你能不能生?你要能生,也跟女人一样:提前半个小时回家!”这虽是句玩笑,但理由充分,自此形成制度。
李建良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太晚,时钟在七点开外,女人欠下的那点功夫,男人得补上,说是半小时,实则不止,把“男”字拆分开来看,就一目了然了,田地里主要劳动力,仓颉创字,可不是随便涂鸦,其形其意其声,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蚊子轰鸣,肖梅抱着小普去睡,就点灯在窝棚里燃起炊烟,李精树每到这种时候,最最难熬,他一边用手不厌其烦驱赶着蚊子,一边等待着李建良的到来,首先他得让儿子感激他,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李宜忠的,让儿子重新回到饲养场的,李宜忠不是个善茬,一般人还很难说得动,至于李宜忠为甚肯吃他的药,这个环节就不必说了,他在适当时候,遇到适当的人,借那个有影响力的人之口,把它传扬出去,让李精妙也丢一回人,你不是一辈子要刚强吗?偏叫鲜肉掉在脏水里,偏让你恶心一回,细节是什么?他不得而知,要想言之凿凿,必须要有细节支撑,要不然就是一碗白开水,费了半天口舌,得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