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忠并不知道田家兴家里头的事,他的一双大脚,在雨里踹怼一样,把地上的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有些被溅远,有些还淌回原地,他原本到贾福生家去闭嗑牙的,然后再说,在他心中没有然后,贾福生居住地就在贾家沟边上,上面有座小木桥,摇摇晃晃,下面有一汪浊清混合水,浊的是生活用水,清的是附近淌来的雨水或是上游排水渠撒下的,五排人家,贾福生家住头一排,听河水,迷失在袅袅炊烟里,日子没有荒废,却不死不活僵着,“狗日的,不会不在家吧?”正骂着,看见田家远急匆匆的,就住了步,抹了一把雨水,“嘿!你作甚?找头魂?”
“我嫂子不行了,我找人嘞!”
“你哪个嫂子不行了?”李宜忠不以为是朱春秀,头几天还象征性拿把扫帚在门口扫地,脸儿白白的,有了光泽,如果不是病缠身,朱春秀就是贾家沟美人,虽不排在第一号,三四名总是当仁不让的。
“李队长,你说笑嘞,我就那一个亲亲嫂子,还能有别的?”田家远惨笑了,“你忙,我去找李百通,很多事,要他定夺嘞!”
“李百通是你大呀?屁大点儿事也得找他?”冲着田家远的背影,跺一下脚,不对,我得不请自到,我是一队之长,事无巨细,更何况田家兴是我麾下一员大将,上面还有个厉害角色钱震祖,于是他大步流星往田家兴那儿去了。
“李队长,你来了?”有观望的妇女给他让开一条道,他闪进去,有人冲他打招呼,“什么情况?”
“八成还有一口气!”
“田大记工员呢?”
“在屋里头!”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田家兴就坐在床边,拉着朱春秀的手,两眼泪汪汪。
田家兴抬起头,“李队长,你坐!”
“唉!”他没坐,却叹一口气,“事就是这么个事,人都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无法更改不是!你也算尽心了,朱春秀嫁给你,多活这些年,是她造化,当初……”
“这跟当初没有关系!”田家兴拦他话,他要说的是实情,但实情很伤人,田家兴看见朱春秀一只眼角有泪,那是不舍,那是最后的挣扎,“你有事?”这种事这种人帮不上忙,很可能还会添乱。
“我看见家远了,你父母都这时候了,还不来看最后一眼?”
在自己婚事上,田父田母是不同意的,百般劝解阻挠无用,可田家兴当时非要和姚家赌这一口气,这些年子嗣没有,还把名声搭进去了,家徒四壁,人还没保住,难为田家兴这些年做了无用功。
“大、妈,去看一眼我嫂子吧?她都已经那样了!”田家远喊完李百通,就回家了,他有辆破自行车,他要去朱水镇去,这是李百通特别交待,并让他买一包“金华”或“玫瑰”烟,他照做,他没有找哥要,临出门,田家远还在央求大妈。
“那是他自己事,说不听!”田母正在扇簸箕。
田父不吱声,把旱烟袋抽得叭哒响。
“他不是你们的儿子吗?”田家远愤怒了,铁青着脸,“如果你们不去,我今后就不回这个冰冷的家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气冲冲出门了,细雨如泪,冰凉的,泪水如雨,止不住,冷热在脸上交汇,模糊了田家远的视线,悲从心起,呜呜……他哭了。
那雨不大,却斜性,不紧不慢,竟然下了一天,那一天贾家沟人心湿了,凝重笼罩着贾家沟,中午时分,朱春秀娘家人,驾乘着六辆马车,大人小孩一大堆,浩浩荡荡从贾家沟庄子西头迎风而来,那阵仗气派非凡,到了田家兴门口,纷纷下来,朱春秀的父母那时还算硬朗,虽然白头发不少,年岁不超过七十,他们一下车,没有停留,直接往屋里去,看到的是病入膏肓的朱春秀还在挣扎,田家兴大舅子朱和平、二舅朱和声、三舅子朱和群、四舅子朱和安象一把叉,在看完妹妹之后,知回力无天,就从人堆中把田家兴叫出来,就在门口空地上,那时田家还有个小土坯院,篱笆,很小,但很温馨。
“事已经至此,我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就这一个妹妹,我们也不在乎仨瓜俩枣,没有钱你吱声,要多少开个价,我们妹妹生前身后事,要风光大葬,三年内不许娶妻,否则,后果你清楚,我妹妹走到这一步,是她命数,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在我们眼里,还算个好男人,按我们要求做,今后不会为难你,今天我父母要留这儿,我们马上回去,倒头你再通知我们,送信的是你兄弟吧?人不错,事后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带他到朱水镇谋生,至少比你们这儿强!”说话的是朱和平,朱家老大,他常常越俎代庖,其他兄弟听他的,他们是他带起来的,四十岁上下,微胖,留着性感的小胡子,他们四兄弟,有四只虎的名号。
从中午以后,田家就跟走马灯似,人一拨接一拨,本队的、各个生产队的、公社的,这是冲着钱震祖的名头来的,贾云龙和梁修身以及孙爽、陈仲秋、张金梁悉数到场,李金亮早上来过,这会儿又来,平时寂寞的小院,实在盛不下这实的和虚的人情,只得一拨接一拨。
傍晚时分,雨住,风起,阴森森的哭声就随着朱母那声叱咤之音,弥漫开来,不用说,朱春秀驾鹤西去,火纸味从那个小院弥漫开来,棺材没有到,白布是三木公社供销社亲自送来的,棺材不敢草率,派的是木匠李国声去的,钱是从朱母那里拿的,足够多,一块吊了多年的石头掉地上,田家兴没有子嗣,且他父母双全,朱春秀只能占据堂屋偏西位置,靠近笆障,一堆稻草,一盏油灯,田家兴半跪半坐,朱母嗓子哑了,只得着人送朱家父母回家,并请朱家兄弟明天奔丧。
头天不住点,第二天晒破脸。这样的农谚,很是实惠,田家兴、田家远以及他们四爷的儿子一起守的灵,那一夜孤寂漫长,不过,天再黑,有天亮的时候,运再糟,有改运的时候,李宜忠在人堆里,跪着磕头时,那只他收了近三年的鞋,掉了出来,许多人都看见了,尽管被报纸包包裹裹,但鞋形却无法掩盖,他慌了,那是烫手的山芋,头脑一时空白,许多双眼睛盯着。
“李队长,你的怀里什么宝物掉下来了!”有人的嘴比刀快。
他感到愤怒与羞辱,“多管闲事多吃屁!”他不慌不忙拾起,并揣回怀里,然后旁若无人站起来,拍拍手,退回人堆里。这是平静的水面,激起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波平如静。人杂语响,且这种事情下,每个人心生苍凉,躲不过,谁都有这一天。
红红的太阳映在天边,她妩媚,宛如女人,那张朝气蓬勃的脸,让人意气风发。
这时,吹唢呐的一帮人急急而来,先要安排吃饭,最后才调嗓子,李宜忠站了一会儿,人进人出,人很多,却没有人理他,抬脚要走,一直跪坐在灵堂的田家兴喊了一嗓子,“李队长,别急着走,有些事还得你帮忙!你先帮我把小木匠贾令才找来,一会儿棺材到了,开扣、钉寿钉这些事他懂,还哭丧棒的尺寸等,白纸、白布、香烛、老盆、茼这些一样不能少,拜托了!”一句话是主家态度,他走不是,坐不是,这会儿人如潮水往上上,“我去去就回,方便一下!”他怕鞋再掉出来。
“你不用了李国声,还用小木匠?”走几步,李宜忠又折回去。
“李国声粗针大麻线,买个棺材还行,朱家那头门户,我怕人家挑理,小木匠就不同了,你懂得!”
他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推开门,那撩人魂断人肠的唢呐声,就激激如潮吹响,撕裂人心,高亢、激越、低沉、哀婉、哭音、撕扯……冲撞人的耳膜,如泣如诉,那拉长的音符,象拧捻的细线,细如发丝,再拉就要断裂,承载太多,断裂成尘埃,掉在地上,那种土味就弥漫在贾家沟,象小河淌水。
烟要消,云要散,高潮迭起之后,一切如同尘埃要落定,朱春秀年轻的生命,还没有舒展的张力,就这样香消玉殒,象烟一点点散去,深埋地下,腐烂,成了一堆白骨,这个世界她来过,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就消失了,人如草屑。
坐在车上,木头车,没有档位,不能自走,简单机械,靠人力摇,这就是李子国的人生,不能走,承载的白眼,已经司空见惯,当他要通过换亲来结婚时,贾家沟还是炸了锅,一时间各种跟风而起的谣言在弥漫,他那东西长得正不正常?是什么女人温吞吞甘愿吃这样哑巴亏?今后李子国靠什么生活?……这些问题,完整而系统被提出来,应当说这些无事可干的人挖掘能力特别强,最后汇总回到原点,一向稳重的李春堂显得焦躁不安,面对质疑,他困惑了,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他把严重的问题简单化了。
直到相貌普通的程莲踏上这片她要为之奋斗一生的土地,作为这个家的掌家人,还在一堆鸡毛里扒找,想要逐一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齐不齐,一把泥,有些问题确实存在,不解决就搁浅,有些问题根本不值一提,拖,拖出经验和方法,它会在岁月行进中发生逆转,有些甚至坏事变成好事,这让人慨叹,生活改变了人,更教育了人。
程莲没有什么文化,文化对于这个普通家庭来说,如果没有,影响不大,如果有,那是锦上添花,相貌一般般,正常人,没有超于常人重点,到了婚嫁年龄,只是家庭简陋,母亲早年病故,父亲一人拉扯三个孩子,缺少母爱,联姻只不过是改变弟弟的生活,她依旧,身边多个要伺候的男人,她现在最揪心的不是别的,话可以糙:李子国那东西,正不正常?能不能为程莲所用?羞于向人道及,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包括生他养他的李建洲和王巧珍都说不清,小时候穿着开裆裤,看着还正常,现如今要过日子,就不能马虎,问李子飞,他摸摸头,一句“不知道!”,差点儿让李建洲跳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一直形影不离,但李子飞确定不知道,在懂得男女有别的年龄,他们就相互有了隐私,这种难堪的话,实在是不敢问,不能问。
当两个当事人,被道德和家庭捆绑着,见第一面时,程莲看到实际情况时,没说话,舒一口气,相貌还好,口才还行,只是……问题唯一,却没有办法了解到,她迟迟不肯表态,媒人急得要搓破脚,“你几个意思?”
“先处着,不急于决定!”这样说,程莲是藏着心机,别人都紧锣密鼓进行中,相一面就锚定乾坤,她倒好,给这么一句探不到底的话,这是一口竖井,汪汪水里,藏着何等玄机,谁也没有过目眼。
程莲的态度,暂时搁浅了六家娶和嫁的计划,说好的事,眼看就要黄。
1964年是一个相对平稳的年份,休养生息,一切都在这种状态之下,平稳推进,灾年的祸患,需要疗伤,许多事情不因人的急躁,而有所改变。
李春堂觉得这事要黄,就对媒人说,“那就依她,放一放,以半年为界,不行再说!”
相亲成了闹乌龙,李春堂一家觉得面子已经象一只碗掉地上,跌得粉碎,李建洲大骂李子国是废物!这话伤心,李子国落泪了,唏嘘了,李子飞替他抹泪,“好了,咋还象个娘们?你知道大不是那个意思,口误,我看那程莲也就一般般,她没相中你,是她没福气,你差哪儿了?如果不是这点小问题,你早有几个儿子了,轮得到她?就她那样:送我都不要!”
“噗嗤”一声,笑喷了,这口气舒出来,好多了,这是本“三国”抑曹捧刘,程莲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李幽香进来时,哥是又哭又笑,“哥,你这是啥意思?你是骑马还是要坐轿?”这句是从童谣里衍生而来:又哭又笑,骑马坐轿!
“又拿你哥开涮!你的刘叮咚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做梦娶媳妇,等着我下嫁呗!黄花菜不凉是他福气,凉了是他造化!”
“妹妹这张厉嘴,象刀子,刀尖挑人!”李子飞笑了。
“你还有脸笑,哥正一地鸡毛,你的那个她怎样?”
“笼中鸟,手中物!”李子飞信心满满,“哥,程莲眼瞎,算了,你的那个她,正在灯火阑珊处,我看见她向你走来!勿急,脚点如麻,正在赶来!”
“二哥!你能当诗人了!”
“掉水里了?”他拍拍李子国,“哥,没事!相信我的知觉!”李子飞出屋,李建洲就在屋外,长吁知叹,“怎地?担心我哥?无须,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摇头而去,居然有黄叶落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