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起酒碗,正要品尝的时候,冷不丁李建放走进来,他不由皱起眉,忙将一张煎饼盖酒碗口上,“哟,四爷你来了,坐?”对付这号油盐不进的楞头青,得用软术。
“我没功夫坐!你就说:你是顶席子还是戴斗篷,能不能尿起那一丈二尺高的尿?”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四爷,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你就是个傀儡,生产队的事能不能独断专行一回?这石云生走了,你这回队长做踏实了,可你别忘了照顾你亲亲四爷哟?”
“照顾你,我能有什么好处?”李宜忠笑了,权力的魅力就象五彩光环,罩在他头上,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位牛气的四爷找他究竟何事,但那一刻:他体会到权力在贾家沟的横行。
“你想要啥好处?”李建放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知道李宜忠是灯,不省油。
牛芳芳走进来,“四爷,吃没?”
“吃个屁呀!你四娘身子笨了,且要生的样子,饭做不了,回头我自己弄,我找宜忠谈点事!”糙人的言语,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
四娘!是,这个比李宜忠年长不了几岁的四娘,皮肤白皙,脸盘子大,身子骨不错,虽说先前生有四个儿子,活下来两个,这是第五胎,地肥得很嘞,李宜忠经常莫名奇妙想到这位四娘,这他妈一想,心里还长草,这他妈人畜一性,这不是伦乱吗?只有畜牲才这样不讲辈份,李宜忠父亲李建太行二。
贾家沟以沟为界,一门李居东,一门贾居西,其他杂姓,散落其间。而李氏家族,当属李宜忠这一门人丁太势,老一辈兄弟七人,李宜忠这一辈能有二十几口人,占据李氏家族一半还多,它也象那些大家族一样,人心并不齐,平时为了蝇头小利,象齿轮组一样,相互碾压,相互磕碰,闪着内斗的火花,偶尔因为家族与外人利益碰撞时,他们才会同舟共济,一旦没有外人,他们就不眠不休内耗,分分合合。
李宜忠并不喜欢这个茅厕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四爷,曾经不止一次,如驴一相呻唤,与李建太大喊大叫,并指着自己的大,“李建太,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当过顽保长,还给小日本带过路!……”他这么一吵吵,李建太藏着掖着的往事,全掉地上,他们到底是兄弟,骂完娘,气泄了,还会在一起吃酒取乐,甚至是谈笑风生,李宜忠理解不了,这或许是一个娘胎里带来的东西,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骨血。
“四爷就四爷,是个明白人,你就看着给呗?物有所值,事才办得顺当,要不然,就虎头蛇尾,再说,生产队又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当家的?谁说是我手下,也得打点不是?是你的事,总不能让我拿东西去为你打点吧?我们两家情份没到那个份上,不是?”李宜忠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一定是难事。
“你就不问问我什么事?”
“与生产队有关呗!问不问都一样!”
“狗日的,算准我得吃你药!我听说:李建良的饲养员不想干了,我想……”
“他吃错药了?他那残血破身体能干啥虬事?再说,就是他不干,也轮不上你!你看你身强体壮,四娘又嫌饭了,壮得象头牡牛,你要是去喂牛,那下踹活谁干?我吗?你是这样想的吧?亏你想得出!”
“你狗日的刚干上个鸟官,就跟你四爷爷摆谱?我的鸡巴都不让你吸咂一口!还要好处!找你娘要,我的那点儿好处,全掉她床上了!”
“你再胡咧咧,立马给我滚!”别人都叫妈,小脚女人钱氏,亲生的儿子,全叫娘。
“你狗日的心比豺狼还狠,就算我有好处也不可能给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为四娘准备的,哪能轮到我?留着晒怂干子吧!”
“去你妈个屄!”他一抬手,竟然把李宜忠桌子掀翻在地,碗盆砸了一地,在李宜忠惊愕里,然后扬长而去,这是李宜忠、牛芳芳始料不及的,自此,李建放和李宜忠形同水火。
李建放回到家里,心中不是滋味,婆娘在树荫下打着哈欠,恨不得能一脚把她踹出去,孕斑让这张本来好看的脸,变丑了,虚泡发胖,让整个人有些臃肿,身怀六甲,其丑无比,但又不好发作,“狗日的,三天官一当,鼻子早他妈歪腚沟里,就不认得老了了?还问老子要好处,好处在茅坑里,让他驴下的拿碗去舀!”他骂骂咧咧,气哼哼坐在那儿,自己和自己较上劲了。
她的女人白了他一下眼,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索性将头靠在树干上,春风的风,带着撩拨,吹在人脸上,酥痒难搔,槐树还没有完全长出叶子,要吸那种沁人心脾的香,还要很长时间,但她闭上眼,吸吸鼻子,要捕捉那种若有若无、臆想出来的香,不知怎地,孤独无奈的泪水,才落在风里。
李宜忠面对一堆狼藉,蹙蹙眉,一头雾水,这个比他还糙的人,究竟找他干什么,李建放没讲清,他更没听清,桌子四条腿朝上,真是喂牛的事?平白无故李建良就撂挑子了?他傻呀,饲养员不是谁都能干的,没有关系,是绝对不行的,李宜忠知道李建良之所以能干,那是贾崇山的力量所使,这李精树虽混蛋,但他在北顺场子可是救过贾崇山,要不然,贾崇山骨头就上黄锈了,那年闹匪灾,李精树扛的是李精准这面大旗,愣是将五花大绑的贾崇山从土匪手下救出,这是爹娘再造的恩典。
“这下好了,省得吃饭了,那些淘气包还在外头疯,你是不是对你四娘做了什么?”
“放你娘个狗臭屁!我再浑也干不出这等畜生才干得出的事,赶紧收拾,我上俺娘那儿拿几个碗,重烧!”李宜忠一抬屁股走人。
岁月就像抓在手中的沙子,越想抓越抓不住,全从指缝里溜掉。
鸡毛蒜皮的小事俗事,充斥着我们的生活,假如生命是一条小河,那些有关的、无关的我们生活的事,就象河里的树叶,一河都是,顺水而流,伴着我们的生命,直到消亡殆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一转顺,跌跌宕宕,就漫过夏,来到秋,虽是初秋,还在夏里挣扎,但时令依然立秋了,一抹凉已经象漏汽的瓶子,有塞子也无济于事,李建木糊里糊涂就结婚了,那时的人真可怜,不要说没件象样的衣服,婚纱的事,梦里压根都没有,连住的地方,也和狗窝差不多,岁月的境头移过来,从破旧的兜不住风更兜不住雨的破大门进来,迎面就是一堵墙,那时的人不知怎么想的,穷得叮当响,吃都吃不上,却在大门里整堵墙,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从东边或西边绕过去,可以斜斜看到正门,三间土坯房子,西间房李建玉夫妇和他的孩子们住着,他们结婚早,就占了那个地方,不愿意退让出来,李精妙曾经劝过李建玉,可他不听,李精妙只好从堂屋东厢房要退出来,无柰西间房相对独立,梁头下夹了笆障,相对可以保密隐私,东厢房并没有加笆障子,一切从门外就可一览无余,鉴于这种尴尬情况,李建木这个憨子,还坚持要住东屋,李建玉摸着下巴,笑了,这正中下怀,但如果在这事上,林兰香能够坚持一下,东间的笆障可以夹,这样就可以和李建玉平分秋色,将来分居异爨也可作谈判筹码,摆出来谈,可两个人除了叹气,就没别的了,无可奈何任花落去,李精妙虽感觉对不住这个与世无争的儿子,可在关键时候,他自己推了下棋磨,别人也没有办法。
“其实东屋也不错,相对独立,二哥二嫂的秘密相对保险,二哥是识大体的,二嫂更加不错,我知道:对你们有亏欠,来日方长,有补偿你们的机会,我是大队会计嘞,哪儿随便撒点儿,就把对你们的亏欠找补回来!你们放心,今天大(读da:方言:父亲)妈都在这儿,我李建玉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柳淑琴这仗美有势的女人,却在李建玉胳膊上打一下。
正说着,陈兰英过来,“二弟,二弟妹,你们不能答应,这有失公平!”
“大嫂,木已成舟,你就不要横插一杠,让我大作难,再说:我哥已经过继出去了,这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掺合了!”
“老三,你这话不对,你哥是过继出去了,可你也不能这样欺负他,他是没你有本事,可是沙子不能这么往眼里揉!”
“大嫂,你说什么呢?过继就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儿子都不管,你这个外来的媳妇,手伸得太长了吧?不说别的,我可以搬进东屋,就这两张猴年马月置办下的床,动得了吗?一动就散架,你想让二哥二嫂睡地上?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堂屋究竟能比东屋强多少?二哥的宅基地就在李建良家东那块山芋地里,将来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你懂吗?我有亏待二哥二嫂的意思吗?东屋南头一间我烧锅,中间有笆障,北头两间是二哥的,我的才一间,连锅屋才和二哥一样!”
陈兰英一时无语。
一张破旧大床成了林兰香新床,在大床前,拐扭地有一根斜棍顶着北山墙,那堵墙往里倾斜,一床李精妙腾出来的半旧被就是喜被,在古月吹吹打打里,林兰香被李精伦用马车送来,马头上有朵红绸扎的花,马脖子底下有串响铃,这就是结婚的全部内容。
土地的不肥沃,让盐碱层出不穷,就象人身体上的癣,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充斥着全身,这儿一蓬葱绿,那儿一爿郁荫,养眼的绿,让人心温热,跑过去,看实在了,一屁股颓废坐在地上,那些绿是稗子,除了草就是草,庄稼反而是其中装饰,如果把草都除了,剩下的也就是稀疏几棵,强差人意活着,土地如此贫脊,不是没有想改良土壤,但入不敷出,人们投了极大的热情,并且口号响亮:战天斗地夺高产!可那只是一枕黄梁,挖路面,薄薄地挖,认为人走过的路下面一层黑是肥料,荒唐,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认为抽干水的汪塘里的黑土也是肥料,年年冬季抬汪泥,沤绿肥,把整车整车的青草放在人粪尿里沤,种植笤子、苜蓿用刀剁碎,埋于土下,可是土地依旧,在那些恓惶岁月里,深春里的笤子头成了餐桌上美味佳肴,比杨槐花好吃多了,我小时候常吃,到现在记忆犹新,岁月铭刻,刻在骨髓上,今生无忘。
我父母结婚是在1961年初秋,瓜熟蒂落,丰稔的大地让人半饱不饿,但具体是哪一天,他们摇头不记得了。
我母亲一直说:初婚时,我父亲就是一个瓜怂。要不怎么会说:女人是一座学校,从这所学校里出来,男孩瞬间成长为男人,这种无师自通的技艺,别人不用学,我父亲初学时,格外笨拙,曾经留下羞于向人道及的玩笑,好在我母亲是半个过来人,技艺谈不上娴熟,从懵懂到驾轻就熟,竟需要两个月。
翻篇了,要不然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象伟大的耶稣那样:背负着沉重十字架,吊在那儿,让灵魂和肉体接受煎熬。
我母亲是第一个对那些令人唾弃的盐碱感兴趣的人,并且把它提炼一种近乎和在粒盐一样的东西,它叫皮硝,它究竟干什么用,我至今无解,它一度价格飙升比大粒盐都贵,并且供不应求,大粒盐全国一个价:0.14元\/斤,皮硝0.30元\/斤,这巨大差距,让我母亲在初婚的年月里,夜以继日扫盐碱,她的近乎发疯的行为,让人叹为观止,李建玉曾经嘲笑她疯了,直到后来,李建玉才发现:自己做了跳梁小丑。
一堆又一堆无人要的盐碱土,被我母亲扫回来,背回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掉在云海里挣扎,地上收工的人们三三两两,村庄里部分人家燃起的炊烟,让人口水直流,我母亲结婚第三天就出庄劳动了,这会儿她把扁担递给我父亲,把随身带的布口袋和小扫帚带上,对我父亲说:“收工你去家弄饭,我去扫盐碱!”
“怎么又扫?你是不是疯了?”他不知道盐碱的妙用,这是他们结婚第十天发生的事,男女间那些让人感到妙不言的神秘事,我父亲还没琢磨透,我死去的哥哥正在投胎路上,脚如急雨,紧赶慢赶,我三爷深夜象狗一样趴在我家拉条编织的门上听房,躁得两脚都磨出血来,半夜被柳淑琴拉着耳朵拎回屋里,“轻……轻是轻点儿!哎哟哟,我的耳朵嘞!”
黑夜里,我母亲一声笑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