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虽与南仙相见无多,然深知她是自己所遇女子中最为聪慧理智者。纵使她当下恼怒万分,然理智终会强抑心绪,使其平复。
这是南仙独特的气质性情。
杨炯曾听耶律光说过,他们兄妹自幼在恐惧中生存,安全感全无。耶律光五岁便被遣往草原求生,侥幸归来后,兄妹二人才明白,万事皆难倚仗他人,唯靠自身方可存活。南仙因而自幼较同龄人更为狠辣理智,身处此等高压之境,不容她不理智行事,如此岁月流转,终养成其极度克制的性子。
杨炯自南仙救他之时,便已洞悉此节。
初时二人于大华相互算计,南仙在帽儿河设伏,更谋划出逼杨文和谋反的毒计。此诸般行径,足以说明她是极为冷静且记仇之人,一旦觉有人对她有威胁,必会强力反击,直至将对方逼入绝境。
其后,南仙许是念及杨炯手中轰天雷对她有用,遂前往十里亭招揽。此次雪地营救杨炯,更是觉得杨炯可为她用,能帮助大辽攻打金国,以解耶律光之困。
由不共戴天之仇转为可合作的盟友,对耶律南仙而言,但凡利益相契,便可立即转变立场。这也是杨炯怕她的缘由。且不说南仙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单是这极度冷静克制的性子,杨炯便毫不怀疑,若有朝一日二人利益相悖,她定会毫不迟疑要了自己性命。
对此,杨炯唯有一策。南仙纵是厉害,可终是女子,于身体而言天然居于弱势。那就别怪杨炯行事无状,实是面对耶律南仙,杨炯就跟面对一朵绝美的高山杜鹃一般,不知其究竟是无害的娇花,还是全株有毒的山踟蹰。
高山杜鹃与山踟蹰皆属杜鹃,然山踟蹰全株有毒,且专毒吃花的山羊,此事令杨炯颇感不安,太方自己了。
杨炯想到此,止不住的摇头。
“你嘴唇怎地受伤了?”李嵬名依于客栈隐蔽之处,见杨炯屡屡擦拭血迹,遂出言相询。
“你不是已经离去了吗?干嘛又折返回来?”
李嵬名未答其问,行至他身旁,取出贴身锦帕,轻轻擦拭杨炯唇上血迹。
未几,湛蓝眼眸骤然转冷,用力将锦帕掷于他身,嗔骂道:“你早晚死在女人身上!”
“你发什么疯?”杨炯甚是不解。
“哼,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中有数!”
“我知道个屁!”
李嵬名狠狠瞪他一眼,冷声道:“跟我走!我娘要见你!”
杨炯点头,跟在她身后,忧声道:“我初次拜见你娘,不知她喜好何物?我带些什么为好?要不路上再买些什么东西?”
“你来时,不是已经挑好了吗?”
“我怕她不喜!”
李嵬名白他一眼:“你若果真在意我娘看法,便助她掌权。”
杨炯见她如此言语,奇道:“我一直想问你,你与你爹关系不好么?”
“不好!”
“为何?”杨炯甚是诧异。
李嵬名凄然一笑:“你觉得我美吗?”
“很美!”
“他也这般认为。”李嵬名笑中带泪,满是屈辱。
杨炯闻言一怔,继而怒发冲冠:“混账!我定要帮你杀了这畜生!”
李嵬名见杨炯如此激愤,抹了一把泪水,忽道:“你因为什么生气?”
“我不该欺负你,当初不知道你过得如此屈辱。”杨炯眼中满是怜惜。
李嵬名停住脚步,转身捧起杨炯脸庞,笑道:“你心疼我?”
“嗯,心疼死了!”杨炯实话实说。
李嵬名闻言,踮起脚尖,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展颜而笑:“傻样儿,我娘岂会坐视我受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前往麟州吗?”
“去与耶律南仙结盟,推翻李谅祚,助你弟弟登基,我猜得到。”杨炯喟然一叹。
“不全是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躲避那人的骚扰。不然你以为我身边为何连一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又怎会能被你抓了去?”李嵬名没好气道。
“我那时见你极为在意公主尊严,还以为你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没想到你有这番经历。是我错了,不该那般欺负你。”杨炯心疼道。
此刻杨炯才明白李嵬名为何一直向自己强调她公主的身份,跟自己要公主尊严。唯有这样,才能时刻提醒她自己,生得美貌并非她的过错,令人心生觊觎,全然是那人龌龊。
“傻样儿!雪莲幽处韵难侵,未许凡眸近蕊心。独抱冰清尘未染,贞姿长隐待知音。杨炯,你可是我小雀儿的知音?”李嵬名凑至他耳畔,满面羞红,轻声而言。
杨炯见她又开车,没好气道:“你知道我并非此意。”
“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的意思你可懂?”李嵬名羞怯道。
“我可以装作不懂吗?”
“不能!”李嵬名咬牙道。
“小雀儿!我如今已然烦闷不已,要是真跟你走到那一步,我怕更舍不得你!”杨炯郑重而言。
“你这是想把你的雪莲送人?”
“你莫要用这话气我!”
“哼,我娘说了!娶我,你就是大夏最为尊贵的一字夏王!”李嵬名目光灼灼的凝视着杨炯。
“且去见你娘吧!有些话我不想对你说!”杨炯叹道。
李嵬名落寞转身:“我终究不及你那青梅竹马的小情人么?她若求你,你定然不会拒绝。”
“你是你,她是她!不一样。”
“一样!”
“不一样!”
“我说一样就一样!你这讨人厌的家伙!”李嵬名双目含泪,转身怒喝。
未等杨炯言语,一美妇人走出门来,狠狠瞪了杨炯一眼,而后拥住李嵬名骂道:“我早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瞧,骗了你的身子,翻脸便不认人。”
“呃……,皇后,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杨炯无比尴尬。
“你叫我什么?”大梁皇后柳眉一挑,冷声道。
“呃……,姨母?”杨炯试探道。
大梁皇后冷笑不止:“哼!将我女儿的心骗去,如今叫我姨母?你想和我们撇清关系吗?”
杨炯见此情形,咬牙道:“娘!”
“哼,臭小子!进来吧!”大梁皇后冷哼一声,步入客栈。
杨炯心中颇感无奈,毕竟自己确实欺负了人家姑娘,如今还被这皇后母亲撞了个正着,你就是再不懂礼法,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能驳了人家母亲的面子,这不是一个晚辈应该做的事,也不能让李嵬名左右为难。
思忖间,已然随大梁皇后进入一间宽敞客房。
大梁皇后率先落座,而后轻拍李嵬名的手道:“傻丫头,被人欺负了一路,还想着为他做登相面,实是可恼!”
李嵬名俏脸一红,低头用手指缠弄裙角,仿若犯错的孩童一般,满脸委屈。
“快去吧,娘与这臭小子说说话!”大梁皇后笑骂道。
李嵬名闻言,如蒙大赦,一步三回头的望着大梁皇后,见她无意为难杨炯,方才安心走出客房。
大梁皇后见杨炯低头不语,笑道:“你见我很紧张吗?”
“倒也不是。只是以前欺负过小雀儿,今日才知她有诸多委屈和心事,见着您这位母亲,心下不免有些心虚。”杨炯坦然而言。
“算你这小子还有点良心,不枉小雀儿对你一片痴心。”大梁皇后点头,继而又道:“既然你们情投意合,待攻下兴庆府,便就完婚,你做大夏的一字夏王。”
杨炯摇头,郑重道:“此事我不能答应,我杨炯定要覆灭西夏!”
“哼!那你此刻告知我这做母亲的,你将如何面对小雀儿?你毁了她的家国,而后还说爱她,这话你还说得出口?”大梁皇后讥讽连连。
杨炯长叹一声,继而起身,朗声道:“我杨炯行事向来无愧于心。华夏两国征战,如今已至生死存亡之际,若因为我与小雀儿的感情而放弃覆灭西夏,我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更对不住那些全力支持我作战的百姓,百年后我将如何面对那些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此事我断难为之!”
“啪!”大梁皇后拍案而起,怒道:“好一个无愧于心!你对小雀儿也无愧吗?”
杨炯见此,咬牙道:“我确实对不起小雀儿,那好!打下兴庆府后,要杀要剐,我任她处置,绝无二话!”
“说得倒是动听,原以为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却是个挟情要胁之辈。你明知小雀儿下不去手,还出此言语,打得好算盘呀!”大梁皇后美眸圆瞪,恨恨而言。
“哼,您难道未曾要挟小雀儿?自始至终您看似亲近,实则满是算计,想以我与小雀儿的感情挟制我,见挟制不成,此刻又来激将,我若没猜错,皇后下一步可是要威胁我了?那刀斧手也莫要藏匿了,直接唤出来便是。”杨炯直视大梁皇后眼眸,针锋相对。
“好好好!你竟如此与你岳母说话!我看你是皮痒了!”大梁皇后怒极,抽出身旁鸡毛掸子,一步上前便要抽打杨炯臀部。
杨炯见状,撒腿便跑,绕着桌子道:“您是大夏皇后,注意仪态!”
“屁的仪态!我让你这混小子气我,看我不打死你!”
“您怎可如此?仗着长辈身份故意混淆两国国事,太欺负人了!”
杨炯心中叫苦不迭,他算是明白李嵬名对付男人的手段师从何人了。这大梁皇后自始至终皆是先与你亲近,一旦涉及国事,见杨炯不答应,便又搬出长辈身份。
若大梁皇后来硬的,杨炯实无所惧,可她偏仗着李嵬名母亲的身份,打着为自己女儿出气的旗号,对杨炯软硬兼施。这是算准了杨炯重情重义,不敢对长辈无礼。
“你别跑!今日我这做娘的便替小雀儿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大梁皇后双手叉腰,怒目圆瞪。
“您若再这样,我可走了?”杨炯绕着桌子道。
大梁皇后冷笑,哼道:“好呀!你走,可白瞎了我那好女儿的一片真心,被你欺负了还傻傻的一路采摘登相(沙米)。此等物事散落于野外草原沙漠,需一粒一粒采摘,不知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制成一碗面,你若无情,便走罢!”
“哎!”杨炯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他确曾见过李嵬名一路采摘登相。这东西其实是沙漠特有的野生植物的种子,初时问李嵬名为何如此费力采摘,她只言是喂兔狲与狼崽子。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杨炯见李嵬名竟采得满满一袋,显然并非喂与小兽。方知此为登相。
在西夏,男方去女方家提亲,若女方满意,便用登相米做一碗面款待提亲男子。
党项古老部族多有此传统。女子往往早早收集采摘登相,以备男方提亲之日。此碗面寓意夫妻携手共渡艰难,仿若登相米于沙漠恶劣环境仍可生长一般,且面条细长,象征夫妻情长不断,吉祥之意尽显。
“怎地?舍不得那碗面?”大梁皇后嘴角浮起一抹得意微笑。
杨炯无奈,蹲下双手抱头,大喊道:“娘,下手轻点!”
大梁皇后被他这无赖模样气笑,轻咳几声强自镇定,轻摆几下鸡毛掸子,作势欲打。
“呀!娘!这是作甚?”李嵬名端着登相面刚一进门便见此景,匆忙奔来,将面置于桌上,拉起杨炯起身护于身后,满脸幽怨的望向大梁皇后。
“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大梁皇后狠狠瞪了躲在李嵬名身后的杨炯一眼,没好气将鸡毛掸子插入胆瓶,气呼呼坐于桌前。
李嵬名见状,赶忙奔过去抱住大梁皇后,小声道:“娘,有话好好说,他脾气倔,您莫要这般对他!”
“哼!你这死丫头,迟早被这混小子吃干抹净!”大梁皇后恨铁不成钢道。
杨炯见此,取出早已备好之礼物,递与大梁皇后道:“娘,这是我挑选的礼物,望您能喜欢!”
大梁皇后瞥了眼盒中金钗,没好气道:“你身为左相之子,听说富可敌国,初次拜见岳母,怎地如此寒酸?”
“娘~!这是他在右厢精心挑选许久才选的礼物,您怎可这般言语?”李嵬嗔怪道。
“是小子考虑不周,待日后定当送上能入您眼的物件。”
大梁皇后白他一眼,哼道:“快吃面吧,一会儿凉了。”
杨炯望着这一大碗登相面,暗自思忖不知李嵬名耗费多少时日方才制成。念及此,抬头对上她那满含深情的眼眸,心中瞬间温热满溢,喉咙滚动几下,赶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呀!你慢些,没人与你争抢!”李嵬名笑着坐在他身旁,嗔怪道。
杨炯口中塞面,傻笑一下,速度未减分毫。
李嵬名嘴上笑骂,心中却满是甜蜜,见杨炯狼吞虎咽吃着自己所做的登相面,心中仿佛被什么温热填满,喜悦非常。
“吃完这登相面!便要做我大夏的一字夏王。”大梁皇后冷冷之声传来。
杨炯吃面的筷子一滞,继而抬头,放下筷子,一言不发。
“你这是何意?”大梁皇后眼眸陡冷。
杨炯淡淡回应:“我什么意思,方才已经言明。”
“啪!”大梁皇后怒拍桌子,还未言语,因这碗面放置太过靠后,经此震动,径直震落而下,洒于李嵬名和杨炯下身,将二人下裳浸湿一片。
刹那间,场中静谧无声,静得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