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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

陕西某地。

一个秋日的黄昏,村前的土路上,蹒跚着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时,云丫正在寸头的银杏树下捡银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很难再遮住头皮。瘦削的肩胛,撑起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褂子。

她拄着一根比身体还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只瘦瘦的蓝花布包袱,一身尘埃,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而来。她终于走到村头后,便站住,很生疏地张望四周,仿佛在用力辨认这个村子。

受了惊动的云丫,闪到银杏树后,探出脸来朝老婆婆望着。当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一个面孔和善且又有点叫人怜悯的老婆婆时,就走上前来问她找谁。

老婆婆望着云丫:“我回家来……回家……”她的吐词很不清晰,声音又太苍老、沙哑。但云丫还是听明白了。

她盯着老婆婆的面孔,眼睛里充满疑惑:她是谁?

云丫很糊涂,就转身跑回家,把七十多岁的奶奶领到了村头。

奶奶盯着老婆婆看了半天,举起僵硬的手,指着对方:

“这……这不是银桥吗?”

“我回家来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过来。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来啦,不走啦……”

围观的人慢慢多起来,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几个城里来的知青都不认识老婆婆,问年纪大的:“她是谁?”“银桥。”“银桥是谁?”“银桥是小巧她妈。”

“小巧是谁?”

“小巧淹死许多年了。”

云丫的父母都是政府的科研人员,云丫的爸爸还是个军官,虽然村里只有云丫和奶奶老娘俩两个,但生产大队的队长很照顾这对娘俩。

虽然如此,但又因为云丫在村里没有什么要好的玩伴,如同混世魔王一般,整日摸鱼抓虾,无聊的很,村里新来了个人,她更是很感兴趣。哪怕是个老人。于是云丫经常缠着奶奶讲银桥奶奶的故事。

“你银桥奶奶这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给人家帮哭。这几年,帮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谁家办丧事,总要请人帮哭的。

办丧事那天,从早到晚的,都有很多人来看。奶奶就喜欢看,还喜欢跟着人家掉眼泪。掉了眼泪,心里就好过些。

谁家的丧事办得不好,谁家就要遭人议论:“他家里的人都伤心不起来,一群没良心的。

还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会说话,一哭起来,就瞎哭了,哭了不该哭的事情。

但你银桥奶奶不一样,这哭丧怎么那样要紧,还有一点,你晓得吗?你小孩子家是不晓得的。奶奶告诉你:说是哭死人呀,实是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的死呀!得会哭,会数落死人一生的功德。

就这么着,一些会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请去帮哭。你银娇奶奶哭得最好,谁家办丧事,总得请她。

村里人知道她会哭,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那会还是光绪皇帝当家嘞!

她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处是瘟疫。那天,早上刚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妈就去了。苦兮兮地长到十六岁。

这年春末,村西五奶奶死了。下葬这一天,儿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望哭,指指点点地说谁谁哭得最伤心,谁谁肚里苦水多。

你银娇奶奶就打老远处站着。这五奶奶心慈,把你没依靠的银娇奶奶当自己的孙女待。在你银娇奶奶心中,五奶奶是个大恩人。

这里,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没力气了,你银娇奶奶过来了。她“扑通”一声,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声地流泪,接着就小声哭,到了后来,声越哭越大。

奇怪的是啊,你银桥奶奶哭的时候很奇怪,她的声音可以传很远很远,甚至能传到村头,而且听见她哭声的人呀,也都悲拗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一起哭了起来。

当时村里哪见过这种阵仗,都以为你银桥奶奶遭了邪,纷纷要把她绑起来祛祛神。

当时还没有打地主呢,咱村里有个周大善人,是个见过世面的,读书也多。他说这是银桥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老天爷才赐下福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银桥的哭声。而且啊,被银桥哭声感染的人,死后还能落得个好去处。但是必须得死了人才能哭,否则就是假的,没有用的。

打那以后,谁都知道你银桥奶奶哭得好;谁家再有丧事,必请你银娇奶奶帮哭。她一哭,全村人就哭。不过,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你银桥奶奶怎么哭得那么好,为什么哭声能传出十里地去,都只道她心里有苦,是个苦人……

银桥奶奶回来后,出钱请人在小巧当年淹死的小河边上盖了间矮小的茅屋。从此,彻底结束了漂流异乡的生活。

云丫常到银桥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时她与奶奶一起。每逢这时,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所进行的、用了很大的声音却都言辞不清的谈话。看她们的脑袋失控似地不停点着,晃动着。

有时,她独自一人去;那时,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向银桥奶奶问这问那。在秋秋看来,银桥奶奶是一个故事,一个长长的迷人故事。

云丫从来没有在别的老人哪里听过这样精彩的故事,她好像意识到了,银桥奶奶是一个身上藏着大秘密的人。

银桥奶奶很喜欢云丫,喜欢她的六只小辫、小嘴和一双总是细眯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且颤抖不已的手来,在云丫的头上和面颊上抚摸着。有时,银桥奶奶的神情会变得很遥远:

“小巧,长得是跟你一个样子的。她走的时候,比你小一些……”

云丫一有空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待着。云丫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云丫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云丫问。

“南人不会哭,他们把我带过去,也不是为了哭,只是把我和很多人安排在一起,让我们炼‘精神气功’,做一些冥想呀、催眠呀什么的事情。而且那边的人说话软绵绵、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

“那你在江南待那么久干什么?”

“有个俄国光头鬼子不放我们走,我和其他女人一起,不‘修行’的时候,就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饭,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那里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嘛?”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怎么没盖成?”

“盖成了。”

“在哪儿?”

“被俄国鬼子炸了。”[1]

云丫注意到,银桥奶奶不再言语,只把睛睛朝门外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几乎逝去的东西。

不一会,云丫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沉默着。

云丫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候,俄国鬼子南下来抢我们的土地,你奶奶年轻时候许是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

这习惯是在村里帮哭的时候攒成的,帮哭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

俄国鬼子来了,开始抢东西,抢鸡,抢牛,抢女人,抢年轻时候的银桥奶奶,你奶奶往俄国鬼子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面前都俄国鬼子活活哭死了。

村里其他人也被你奶奶感染,你银娇奶奶一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哭死了好些个俄国鬼子。

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

云丫吃惊极了,去找银桥奶奶核实。

银桥奶奶眯眼笑着,浑浊的眼珠藏了几分紫意,现场给云丫来了一段:

“如果死的是个孩子,我就骂:‘你这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

假如死的是个老人,我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

这听的云丫心里难受,趴在银桥奶奶怀里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云丫就很少再去银桥奶奶家里了。

虽然很少在往过跑了,但云丫依旧再缠着奶奶问银桥奶奶的故事。

“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在村里教私塾的小先生。

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哭声,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

别人被银桥奶奶弄的都哭,他不哭,他就站在人堆里一直看着她。

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人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

“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

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子,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

“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四岁生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大房子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你银桥奶奶的‘帮哭’太出名了,当时的旧政府派人找上门来,强行带走了你奶奶。

两年后,她寄回来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房子盖到最后,钱不够了,小先生跟人家借了债。

虽然她回不来,但是经常往家里寄信,知道那么大一幢房子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

“她就没有想到,没隔一年,俄国鬼子打了进来,美国鬼子从朝鲜和东三省那边登陆帮咱们打俄国鬼子,小巧他爸主动去当兵了,再也没回来。小巧托给了她姥爷。”

“后来啊,我听去过南方的村里人说,他见过一次你的银桥奶奶,你的银桥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但是眼珠子却很奇怪,紫的很,跟桑葚榨成汁浇进去似的。

你奶奶回不来,那的人不让他回来,于是你奶奶央求那个人,让他帮忙把小巧带到江南。”

等那个人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小巧早就被河淹死了,她姥爷去河里救,大冬天,两下就把人冻的不行了,一个也没爬上来。

我还以为你银桥奶奶再也不会回这里了,没想到隔了三十年,还能回到这,找到家,找到村……”

云丫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朦胧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

云丫又开始往银桥奶奶的小屋跑了。她愿意与银桥奶奶一起在小河边上乘凉,愿意与银桥奶奶一起在屋檐下晒太阳,愿意听银桥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

有了云丫,银桥奶奶就不太觉得寂寞了。要是云丫几天不来,银娇奶奶就会拄着竹竿,站在路口,用手在额上支着,朝路上望。

九月十三,是小巧的生日。一大早,银桥奶奶就坐到河边去了。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望着秋天的河水。

云丫来了,就乖乖地坐在银桥奶奶的身边,也呆呆地去望那河水。

银娇奶奶像是对云丫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走的时候,小巧才五岁。她准是想我了,跑到了河边上,用芦苇叶折了条小船。我知道,她想让小船带着她去找我呢。冬天的风大,风把小船吹走了。这孩子傻,忘了水,连鞋也不脱,跟着小船往前走了。这河坎陡着呢!她一个悬空,滑倒了……”

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似的说着:“那天我走,她哭着不让。

我哄她:‘妈妈给你买好东西。’小巧说:‘我要棒棒糖。’‘妈妈给你买棒棒糖。’小巧说:‘我要小喇叭,一吹呜的打响的。’‘妈妈给你买小喇叭。’我的小巧可乖了,不闹了,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口。我说:‘小巧回家吧!’小巧摇摇头:‘你先走。’‘小巧先走。’‘妈妈先走。’……我在外拚命挣钱,跌倒了还想抓把泥呢!到了晚上,我不想别的,就想我的小巧。

我给她买了棒棒糖,一吹就呜的打响的小喇叭。我就往回走。

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学。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来,要让她像她爸那样,识很多字……这孩子,她多傻呀……”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仿佛要从那片水里看出一个可爱的小巧来。

快近中午时,银桥奶奶说:“我生下小巧,就这个时辰。云丫啊。”

“哎!”

云丫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云丫,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云丫摇了摇头:“我爸爸说了,要相信科学,没有神仙,他是大军官还是大科学家,不会骗我的。”

银桥奶奶让云丫搀着,一直走到水边,然后在河坎上坐下。她颤颤抖抖地开口:“云丫呀,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但对你不是什么坏事。”

小小的云丫十分疑惑:“啊?”

银桥奶奶逐渐‘哭’了起来,她那浑浊的眼珠子忽然变得清澈无比,一股沛然的心灵能量从她那衰朽身体流露出来,伴随着哀拗的哭声,全部涌入了云丫的脑子里。

她边哭,边从怀里露出一叠钱来。

“小巧要钱用呢!”

她把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风,大大小小的钱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弯弯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云丫迷迷瞪瞪的,她想用用双手托着下巴,却一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奇怪的是,云丫并没有彻底掉下去,她摇摇晃晃的悬浮了起来,像一朵水面上的云,清澈又自由。

她的脚下,就是那一串一串的钱,像珠子一样,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

离她们大约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叫九宽的男孩和一个叫虾子的男孩把一条放鸭的小船横在河心,正趴在船帮上,等那钱一张一张漂过来。他们后来争执起来了。

九宽说:“明年让你捞还不好吗?”

虾子说:“不会明年让你捞吗?”

争来争去,他们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宽捞一张,虾子捞一张。

云丫终于发现了他们,她蹭的一下从空中跳到了地上,沿着河边飞快跑去。她大声地说:

“不准你们捞钱!”

九宽嬉皮笑脸地说:“让你捞呀?”

“呸!”云丫说:“这是给小巧的钱!”

九宽知道一点,说:“小巧早死了。”

云丫找来三四块半截砖头,高高举起一块:“你们再不走开,我就砸了!”她的脸相很厉害。

九宽和虾子本来就有点怕云丫,这村里谁都知道村西头那个扎着六只小辫的姑娘不好惹,见云丫举着砖头真要砸过来,只好把船朝远处撑去,一直撑到云丫看不到的地方;但并未离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着那些钱漂过来。

“呸!”

云丫举起石块大力扔去。

那些石块泛着紫光,被扔的极远极远,仿佛是飞翔的纸飞机一样,跳进了远处的芦苇。

“哎呦。”

“啊。”

片刻后,芦苇荡里响起两个小男孩的哭声。

云丫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极认真地守卫着这条小河,用眼睛看着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过去。

这地方的帮哭风曾一度衰竭,这几年,又慢慢兴盛起来。

这年春上,北边两里的邹庄,一位活了八十岁的老太太归天了。儿孙一趟,且有不少有钱的,决心好好办丧事,把所有曾经举办过的丧事都比下去。年纪大的说:“南边银桥奶奶回来了,请她来帮哭吧!”

年轻的不太知道银桥奶奶那辉煌一哭,年纪大的就一五一十地将银桥奶奶当年的威风道来,就像谈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户人家的当家主听了鼓动,就搬动了一位老人去请银桥奶奶。

银桥奶奶听来人说是请她去帮哭,一颗脑袋便在脖子上颤颤悠悠的,一双黑褐色的手也颤动不已。这里还有人记得她呢!还用得着她呢!

“我去,我去!”她说。

那天,她让云丫搀着,到小河边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脸,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换了新衣裳,又让云丫用梳子醮了清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云丫很兴奋,也就忙得特别起劲。

最后,银桥奶奶让秋秋从田埂上采来一朵小蓝花,插到头上。

银桥奶奶是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云丫也随船跟了去。

一传十,十传百,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想看看老人们常提到的银娇奶奶,要领略领略她那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哭。

大多数人不认识银桥,就互相问:“在哪?在哪?”

有人用手指道:“那就是。”

人们似乎有点失望。眼前的银桥奶奶似乎已经失去了他们于传说中感觉到的那番风采。他们只有期待着她的哭泣了。

哭丧开始,一群人跪在死者的灵柩前,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银桥奶奶被人搀扶着,走向跪哭的人群前面。这时,围观的人从骚动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皆跟随着银桥奶奶移动着。

银桥奶奶不太俐落地跪了下来,不是一旁有人扶了一下,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她从领口取出白手帕时,也显得有点拖泥带水,这使从前曾目睹过她帮哭的人觉得有点不得劲。

她照例仰起脸来,举起抓住手帕的手,然后朝地上拍下,但拍得缺了点分量。

她开哭了。

与以往不同,银桥奶奶的声音再也没有了“蛊惑人心,音传十里”的能力。

这和云丫听到的那种完全不同,银桥奶奶似乎只是单纯的“哭”。

她本想把声音一下子扯得很高的,但全不由她自己了,那声音又苍老,又平常,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一下子抓住人心并撕人肝肠的力量了。

围观的人群有点骚动起来。

钻在最里边的云丫仰起脸,看着那些围观的人。她瞧见了他们眼中的失望,心里不禁为银桥奶奶难过起来。她多么希望银娇奶奶把声音哭响哭大,然后感染这里的其他人也哭的肠欲断啊!

然而,银桥奶奶的声音竟是那样的衰弱,那样的没有光彩。

跟大人来看热闹的九宽和虾子爬在敞棚顶上。初时,还摆出认真观看的样子,此刻已失去了耐心,用青楝树果子互相对砸着玩。

云丫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

九宽和虾子朝云丫一直脖子,眨眨眼不理会,依然去砸楝树果子。

云丫继续瞪着他们,感受到云丫的目光,九宽和虾子顿时恍惚了起来,连眼睛都直了,他们没有在互相丢掷着楝树果子,而是一起从树上摔在地上。

云丫吓得赶忙转过头去,心里确实不住的暗骂“跌死了好!跌死了好!”

这时,死者的家人倒哭得有声有色了。几个孙媳妇又年轻,又有力气,嗓子也好,互相比着孝心和沉痛,哭出了气势,把银桥奶奶的哭声竟然淹没了。

人们有点扫兴,又勉强坚持了一会,便散去了。

秋秋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等着银桥奶奶。

哭丧结束了,银桥奶奶被人扶起后,有点站不稳,亏得有云丫做她的拐棍。

主人家是个好人家,许多人上来感谢银娇奶奶,并坚决不同意银桥奶奶要自己走回去的想法,还是派人用船将她送回。

一路上,银桥奶奶不说话,抓住云丫的手,两眼无神地望着河水。风把她的几丝头发吹落在她枯黄的额头上。

云丫觉得银桥奶奶的手很凉很凉……

夏天,奶奶身体不太好,染了痨病,没法照顾云丫了。

大队长过来给云丫带来一个好消息。

“云家的丫头,你爸爸妈妈要接你去上海了,就在这个把月的时间,那可是大城市啊……”

云丫的目光有些懵懂:“上海?”

大队长笑了笑:“对,上海,你到时候可就是城里人啦,可以住家属大院,还有电视看,听说你爸爸还给你找了几个小玩伴呢!”

云丫不太懂,她的六个小发辫向后耸搭着,大脑努力的回忆,却死活想不起来爸爸妈妈的样子了。

又过了两天。

爸爸妈妈派来接云丫的人还没到,村头却又走了一个。

谁谁家的二爷又归天了。

银桥奶奶问云丫:“你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哭丧?”

云丫答道:“奶奶说,明天下午。”

第二天下午,银桥奶奶又问云丫:“他们家不要人帮哭吗?”

云丫说:“不要。”

其实,她听奶奶说,张家二爷家里的人已请了高桥头一个帮哭的了。

“噢!”银桥奶奶点点头,倒也显得很平淡。

这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雨,云丫也就没去银桥奶奶的茅屋。她有时站到门口去,穿过透明的雨幕看一看茅屋。天晴了,家家烟囱里冒出了淡蓝色的炊烟。云丫突然对奶奶说:

“银桥奶奶的烟囱怎么没有冒烟?”

奶奶看了看,拉着云丫出了家门,往小茅屋走去。

过不一会工夫,云丫哭着,从这家走到那家,告诉人们:

“银桥奶奶死了……”

几个老人给银桥奶奶换了衣服,为她哭了哭。天暖,不能久搁,一口棺材将她收敛了,抬往荒丘。因为大多数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后虽然跟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但都是去看下葬的,几乎没有人哭。

云丫紧紧地跟在银娇奶奶的棺后。她也没哭,只是目光呆呆的,大队长跟在后面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个小娃娃。

人们一个一个散去,云丫却没走。她是个孩子,人们也不去注意她。她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过九宽和虾子。

九宽说:“今年九月十三,我们捞不到钱了。”

虾子说:“我还想买支小喇叭呢!”

云丫掉过头来,正见九宽和虾子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里拦截过去,并一下子插到他俩中间。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云丫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的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耳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

他们又有点害怕眼前的云丫,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云丫分别踢了他们一脚。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云丫。

云丫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就云丫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花,把它们撒在了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处就能看见。

云丫在银桥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

田野很静。静静的田野上,轻轻地回响起一个小女孩幽远而纯净的哭声。

那时,慈和的暮色正笼上田野。

「[1]心灵终结时间线中:苏俄代替德国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根据红警一的背景故事来看,苏俄同时入侵了欧洲和中国。

[2](本书设定)银桥奶奶是最早的一批心灵能力者,并很早接触了尤里麾下的“超能力者”。云茹之所以能成为觉醒为原初心灵能力者,这跟银桥奶奶脱不了干系

[3]银桥奶奶生下小巧被“旧政府”抓走到江南地区进行实验,这个“旧政府”正是老蒋的民国政府,至于做心灵能力者的实验,这个就追溯到红警二原版的背景设定了:“尤里在斯大林的要求下开始研究心灵能力和搜寻‘超能力’者,但在尤里取得研究成果之前,苏俄就被盟军打败,斯大林被处决,尤里被迫停止研究,转而隐藏幕后。”银桥奶奶就是第一批被搜寻特训的“超能力者”之一,苏联战败后,新中国成立,银桥奶奶被转到了特殊机构继续研究,直到1964年才回到家乡

[4]九宽和虾子不是主角前期在幸存者营地遇见的那名17岁的中国小动员兵。在本章结束之后,云茹才离开了这个村子,前往了上海,那个小动员兵是在“家属院”里结识的云茹,是本章后面的事情

[5]根据游戏表现上可得知心灵能力是一个万金油,本质是“灵能”。不同人的表现方式不同,强大的心灵能力者可以影响人的思维,同时也可以改变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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