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之前的经历,这一次江雪非常镇定地完成了九歌的事件。或许是因为她不像第一次那么虚弱了(主要是因为精神上放松了许多,知道结果就不会那么害怕),这一次她在演奏和歌唱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失神,终于听清了那些“歌词”,她用心记忆这些音节,将它们和音符联系起来,确信自己只要再次奏响音乐就会想起这些乍看之下毫无关联的“歌词”。
上一次江雪在咏唱咒文的时候并不清醒,因此也未能看到最后的奇景,这一次她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幕,也总算明白了麻仓叶王为什么说这是“神灵庇佑”。
持剑的女神。
这样英凛慈悲的姿态……昭然便是九歌之中歌颂的那一位少司命!
无怪麻仓叶王这样的人也会看呆了呢。
不过,总觉得……女神的模样……似乎有一丝熟悉?
江雪心生疑惑,却没法留住那刹那消散的幻影,她也只能把这个疑惑当成自己想多了——毕竟那可是少司命啊,怎么可能会看起来熟悉呢?
纠缠着怨恨的污秽被破除净化,江雪再度恢复了轻松,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得救了……”
这一声感慨将沉浸于震惊之中的麻仓叶王唤醒,他重新将视线定在藤原雪姬身上,看到她身上的黑斑尽数消失,心中大石落下,总算能够放松一些,由衷地感慨道:“雪姬无事,真是太好了……”
“感谢神灵庇佑。”江雪对麻仓叶王眨了眨眼,她可没忘记最大的功臣是谁,要不是麻仓叶王的结界,估计她已经去奈何桥转一圈了,心怀感激地说,“感谢麻仓君辛苦救治我。”
麻仓叶王笑着摇摇头,“不敢居功。”他似乎想到什么,转过身去,终究抑制不住好友转危为安的喜悦,语调轻快地说,“我让式神打水送来。不过,雪姬实在无需担忧……我未曾见过比雪姬更美的人。”
江雪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客套话顿时卡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麻仓叶王居然夸她了?!
而且,还是夸她长相?!
江雪这么一发愣,就错过了机会,麻仓叶王已经体贴地走了出去,只留下江雪一人在屋内发懵。
江雪左思右想,非常肯定麻仓叶王从前根本没夸过她的长相,最多就夸过她琴声好听、字好看,她还一度以为自己的长相不是麻仓叶王喜欢的类型,或者麻仓叶王自觉她没有他长得好看——别笑,麻仓叶王五官端正,称得上清俊秀美,美这回事从来就没有一个客观标准,说不准谁就觉得麻仓叶王长得更好看呢。还有种可能,麻仓叶王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所以并不在意外貌。
但是,刚刚麻仓叶王居然说“未曾见过比雪姬更美的人”——天啊,天要下红雨了吗?
而且,麻仓叶王这夸人的时机也挑的太奇怪了吧?!
她以前盛装打扮的时候他没夸过,现在整得惨兮兮的他居然夸了……
果然还是安慰吧。
江雪兴奋雀跃的心情总算冷静下来了。
没错,因为麻仓叶王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所以才会体贴地安慰她现在并不难看——谁让她之前摆出一副死都不想被人看见的表现呢?
天一走进来的时候,江雪刚刚理顺了思路,抬头看见金发的女神将,她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一,我好了。”
天一一脸担忧地走过来,看到藤原雪姬已经完全恢复了才安下心,握住了对方的手喜极而泣。
江雪差点就要习惯性地去帮人擦眼泪安慰了,手伸到一半她猛地想起来先前她犯了什么错,硬生生停了下来,安静地等到天一冷静下来才收回手,稍显矜持地说:“刚刚一番折腾,我的头发大概全都乱了。之前没办法,现在若是继续这样见朋友太过失礼了……能麻烦天一帮我整理一下吗?”
天一到底不是普通人类,也曾见过死亡,经历过同伴和主人都生死一线的情形,有了这么一些缓冲的时间,心理上也完全能够接受了。她低头擦掉眼泪,微笑着弯下腰应道:“我很乐意为雪姬效劳。”
江雪不敢多说话了,她担心又把天一的好感度刷爆了。
好在这一次没有江雪那一番真心剖白作为引子,天一的好感度似乎没有涨过临界值。
金发的神将取出了象牙的梳子,小心翼翼地先拆开了江雪已经有些乱的发髻,这才一束一束慢慢将长发梳通。
由于江雪先前被污秽折腾得生不如死,满身冷汗,长发不可避免地全都浸湿了,天一在给江雪梳头发的时候慢慢地用神通力去掉头发上的水气。
这种细致的工作非常繁琐,虽然耗费的力量不多,却很劳心费神,也就只有天一这样性情温柔沉静的神将才能够掌握,如果让腾蛇或是朱雀来做这种活,估计两位神将宁可去大战八岐大蛇。
麻仓叶王的式神不多时就端着一盆水来了,还送来了毛巾和铜镜。
屋内主仆二人安安静静地梳洗着,屋外有一位阴阳师安静地等候着。
希诺耶在前面来回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心里无比忐忑,几乎要把他知道的神佛都给求了一遍,当他听到一声宛如玉器碎裂的声音时,他不放心地顺着声音跑过去,奈何阴阳师家中没那么简单,希诺耶差点就被困进一个幻阵里,好在他也是天之朱雀——尽管不是这个年代的八叶——或许龙神真的给了八叶一点指引,希诺耶总算平平安安地找到了江雪所在的房间外,正好看到了那个无名阴阳师。
“麻仓叶王,雪公主……没事了?”
麻仓叶王早在希诺耶触动结界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往这边来,毫不惊讶地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
“是的,幸得神灵庇佑,雪姬安然无恙。”
希诺耶得到这个回答,一手按住心口,颇为夸张地长舒了一口气,先前的焦躁不安恐惧忐忑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死处逢生之后的喜悦和疲惫感,倒比他带军打仗还要更累。
“太好了……雪公主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希诺耶低声重复了几遍才缓过神来,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由衷地感谢了神佛,当然,他没有忘记眼前这个男人。
两百年后的熊野别当收敛了自己激动混乱的情绪,极为郑重地向着麻仓叶王行礼。
“麻仓叶王,感谢您为雪公主做的一切,藤原家、和我牢记着这份恩情,必定回报。”
麻仓叶王原本半倚着墙壁,见到希诺耶如此郑重其事,也站直了身体,待他说完,同样回了一礼,语气恭敬而疏离地回答:“雪姬是我的友人,帮助友人无需任何回报。”
希诺耶有些发愣,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明知道“藤原家的回报”意味着什么还坦然拒绝的人。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释然——这样的人才配成为雪之姬君的友人啊!如果听到藤原家就恨不得立刻升官发财,这样的人也不配被雪公主在生死之间托以信任了。
希诺耶知错就改,非常利索地改口:“抱歉,是我失言了。但是,雪公主是我想要保护的人,你救了雪公主,也就是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回报!”
麻仓叶王笑了笑,重新打量了希诺耶一眼,轻声说:“如此一来,我再拒绝似乎就太不知趣了。说起来,我有些好奇,阁下究竟是什么身份,可以代表藤原家许诺?”
希诺耶双瞳微微一缩,神情凝重了些许,不过一秒,他又变回了笑嘻嘻的模样。
“麻仓君这是说什么啊?我只是受人之托保护雪公主而已。雪公主对藤原家非常重要,藤原家绝不会吝啬于这一点回报。”
“是吗?”
麻仓叶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忽然转头看向门口。
希诺耶跟着住口,迅速收起先前的锋芒,单膝跪下等在门外。
天一扶着江雪走出来。
由于之前江雪的衣服也全都汗湿了,这么短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天一把这些衣服也烘干,江雪也无意让天一在这上面浪费神通力,她索性披上那件华丽的外披稍作遮挡。江雪的长发总算是干了大半,不过天一以“雪姬身体虚弱”为由拒绝给她重新梳起发髻,江雪立刻想到了平安京这里诡异的“一生病就披发白衣”的规矩,放弃了跟天一争执,就这么披着长发出来了。
江雪这一次也算是“死里逃生”,尽管她自觉已经完全恢复了,不过在其他人看来,她这种面色苍白、长发披散的姿态显然有一种大病方愈的病态美,更别提江雪之前从没有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人前,两相对比,越发让人感觉出那种疲态和娇弱,令人不知不觉便心生怜惜。
麻仓叶王原本还有其他话要问,不过看到江雪这般姿态,他忽然问不下去了,何况这里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希诺耶,他垂下眼眸,轻笑着说:“我很乐意为雪姬守密,不过,雪姬在桂遇到袭击,看到的人怕是不少……”
江雪听出了友人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想要隐瞒这件事,恐怕很难完全将她被桂的神子袭击的事情瞒住,能够瞒住的最多也就是伤势的具体程度——从她现在的模样,旁人大概猜不出她之前差点死了一次。
江雪稍加思考,答道:“当时太过仓促,我只想着不能让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为我忧心……若是有人问起,麻仓君就说我受了一点轻伤吧。”
“我明白了。”
麻仓叶王轻轻点头,随后以目光示意江雪地上跪着的少年听到了全部谈话。
江雪顺着麻仓叶王的视线看过去,恰好希诺耶抬起头,她与暖红色的双眸对视片刻,不禁笑了起来,伸手示意对方起身。
“请起来吧,希诺耶。谢谢你送我来麻仓家。当时你一定吓坏了吧,很抱歉啊……”
希诺耶站起来,满脸纠结,抿唇不语,眼眸中承载着极为复杂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露出笑容,只是和过去的笑容不尽相同了。
像是否定了什么,也像是承认了什么,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这个笑容有着前所未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