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自觉地走过去,在安倍晴明对面坐下,听到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门外紫发的神将勾陈笑吟吟地对她挥手告别。
好嘛,神将居然从外面关门,意思是门里已经没有神将留着了是吧?
江雪深吸一口气,在安倍晴明开口之前非常自觉地自我检讨。
“晴明大人,很抱歉让您担心了。”
安倍晴明微微一愣,又或者是故意做出了这样发愣的模样,笑容温和地点头。
“雪姬殿下言重了,这只是老朽分内之事。若说担心,怕是雪姬殿下的家人更加担心——当日道长大人亲自将雪姬殿下送来寒舍,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啊,好在雪姬殿下平安醒来,我也算不负道长大人重托。”
“呃……”江雪干笑着说,“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惊讶啊……我原本以为最多也就是借用定子姐姐的地方休息而已……没想到父亲大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地麻烦晴明大人。”
要是之前那周目也就算了,这一次藤原道长明明冷了她好久,一直都板着一张脸,现在突然就来这么一出,她也很惶恐啊。
安倍晴明却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略显严厉地说:“雪姬殿下,我不得不认真地问上一句,你是否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在中宫的宫殿之外,你遇到了妖怪,还记得吗?”
江雪不禁一怔,摸了摸头,确定自己头上没有出现什么砸出来的大包,自觉应该不是被撞了脑袋失忆了,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说那个蜘蛛妖怪?当然还记得,怎么了吗?”
难不成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蜘蛛妖复活了?
不可能吧?
黑龙神的“破坏”力量是绝对的,不可能有妖怪从那一瞬间的爆发中幸存。
这么一想,江雪就安心了,于是就想到了当时还在场的另一个人。
“啊,对了,昌浩君没事吧?”
“……你可真不像是藤原家的姬君啊,雪姬殿下。”
安倍晴明竟在这时长叹了一声,望着面前的姬君,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安倍晴明板正了脸色,严肃地说,“昌浩竟然让贵人反过来为他担心,这不止学艺不精,简直让我也面上无光,明明他也在场,竟然会让雪姬殿下独自面对妖魔,岂是阴阳师能做出来的事?”
说出这样的斥责之后,安倍晴明还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盯着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少女沉声道:“雪姬殿下也应当为此反省,绝不能重复这样的错误才是!”
“反省?错误?我?”
江雪早猜到自己多半会挨训,但给她一个“淘气三千问”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因为这种理由挨训。
她都被这种荒谬的逻辑弄得笑出声了,好笑地说:“我让昌浩君先走,去找人来帮忙,这有什么错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才是最好的决定吧?我有信心能拖延一定的时间——”
等到两个人都获救。
但她后半句话没能说完,面前的大阴阳师就有了动作。
安倍晴明冷着脸一甩手,两张绘着桔梗印的咒符从他袖中飘出,随着他一声“解”化成了两个银光闪烁的金属物。
当当两声,两只笔架叉一前一后落在桌上。
安倍晴明抖了一下衣袖,沉声说:“就凭着这样的兵器,并不懂得阴阳术的雪姬殿下就敢用血肉之躯直接面对吃人的妖魔?你可知道那个蜘蛛妖的毒液是致命的!只要沾上一点,哪怕是天一都救不回来!”
江雪一听就回想起了蜘蛛妖那几根锋锐的镰足上闪动的青蓝色的磷光,不禁一阵后怕,摸着心口说:“我的天……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幸好没有受伤……”
“你差点就送命了吧!”
安倍晴明看到江雪那副庆幸的模样,怒气更加涌了上来,失态地斥责了一句,随后轻轻吸气,迅速道歉。
“抱歉,我失态了,雪姬殿下。可是,雪姬殿下来自大唐,想必更清楚何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以亲身犯险,做出这般莽撞的行为来?雪姬殿下可知晓,若是你在大内出了什么意外,而昌浩就在现场,他便是不因妖魔而死,也必将会生不如死!不能保护贵人反而独自偷生,他今后又有何颜面生存?”
江雪被训的第一时间就想反驳,碍于面前训话的毕竟是安倍晴明,她就耐着性子听到了最后,也就明白了这个老人在担心什么。
说到底,语气严厉了一些,还是因为担心自家孙子啊。
她一下子泄了气,气势一弱,声音就跟着软了下来。
“晴明大人,我大致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我根本无法仔细思考太久啊……一瞬间就要做出决定,我当时判断那是最好的做法,这个选择能让我和昌浩君都最大可能获救。”
安倍晴明不赞同地说:“如果并不如雪姬殿下所想,而是你们都没能获救呢?”
江雪特别光棍地一摊手。
“我从不考虑死了以后的事情,死都死了,剩下的事情就留给活人担忧吧。”
“……”
睿智如安倍晴明都被这种无赖的说法镇住了,半晌才叹了口气。
“雪姬殿下这究竟算是勇敢无畏还是鲁莽冲动啊?”
江雪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说:“或许都有吧——我赌赢了就是勇敢无畏,我赌输了就是鲁莽冲动。好在我一路赢到了现在呢。好歹也夸一夸我嘛,毕竟我救了自己,也算是救了晴明大人您的宝贝孙子吧?”
安倍晴明没好气地说:“我希望下一次雪姬殿下可以记得让别人来救你,而不是英勇地去救人。”
江雪悄悄地转头吐舌头,转过头来,当着大阴阳师的面又是一脸正气了。
“那可不行。我啊……我曾经尝试过躲在别人身后,可是,最后我发现,只要我还能战斗,始终只有冲在最前线才能让我安心——即使会有危险,即使可能死亡,我也宁愿去面对生死一线的战斗,而不是将危险推给他人,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果每个人都等着别人来救自己的话,谁来救人呢?如果所有人都害怕危险就躲在后方,谁去战斗呢?”
安倍晴明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
“雪姬殿下不会害怕吗?我听腾蛇说,那个妖怪体型巨大,就算是阴阳师,恐怕都会因畏惧而退后,为什么雪姬殿下毫不犹豫地上前?”
这时候江雪本可以刷一通“无所畏惧”的名声,但她看着安倍晴明脸上真切的担忧的神情,那些稍显浮夸的刻意的言辞就说不出口了,她想起那一座钢铁浮城,想起自己曾经怎样抱着剑才能勉强入睡,想起自己因畏惧而回避和“剑”相关的一切,同样也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了面前的这个人用怎样的言辞让她愿意面对自己的心,让她再一次有勇气握起了剑。
“雪姬殿下非但会用剑,而且是剑术高手。”
——安倍晴明如此断言,而后将神将天空所铸的神剑送给了她,让她以琴藏剑,用以自保。
巧合的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用上了那柄剑。
面对她的逃避,安倍晴明坦然说:“雪姬殿下曾言随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自保学过剑术也不足为奇,为何这般不想让人知道呢?”
——所以,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害怕的并非“剑”本身,她害怕的是“想要握着剑投入无尽战斗的自己”,她害怕承认懦弱的自己最初发现的才能竟然会是“战斗”,她害怕自己一旦握起剑,就会想要回到那样的岁月。
“若是可能,我希望雪姬殿下无需用上这柄剑。”
——赠予她护身兵器的大阴阳师最后这样说道。
可是,即使被如此宽容温柔地对待了,“江雪”一样在“心”上套上伪装,即使会以真心相待,她也不可能展露最内在的部分,她将自己的心和那一个失去母亲的黑夜紧紧地锁在一起。
“韩惜”一直都困在当初的夜晚,从未逃离。
“江雪”不断地挣扎着,却不敢回头,一边自罪一边踉跄前行,直到那一天,平安京中首屈一指的大阴阳师将言语化作利刃,斩断了禁锢在她脚上的镣铐,让她可以毫无负担地继续向前。
“如果雪姬殿下坚持自己会下地狱的话,我就去地狱把你带回人间。”
——就是这一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韩惜”因为这句话得以解脱,“江雪”因为这句话得到了“自由”。
所以,她才会重新拿起了剑,像过去那样战斗。
江雪回想起自己刚刚被迫拿起剑去和怪物们战斗的笨拙模样,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晴明大人,你第一次和妖怪战斗的时候不害怕吗?无论多么厉害的人,最初都会感到害怕吧?可是,即使害怕,也还是要上前面对,正因为畏惧,才必须要战斗——我或许没有多少‘才能’,唯独在‘战斗’上我还有一些自信。我已经够糟糕了,如果再变成一个‘踏着别人的尸体活下来的人’,那我就连活下去的自尊也丢了。所以,就算我会害怕,我也不会逃走,更不可能让昌浩君替我面对危险。从握起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安倍晴明听到这里,轻笑着挑眉。
“剑?雪姬殿下所用的……可是很巧的,和勾陈一样的笔架叉啊。这种奇门兵器在大唐也不多见吧,不知雪姬殿下对此作何解释?”
江雪剖白到一半,陡然被这么一堵,瞬间傻眼。
哎哟,以前她都除了攻略勾陈那一次,根本不会在人前拿出笔架叉,就算偶尔使用也会在有人看到之前就收回系统包裹,这次竟然完全忘记了,亮出来用了不说,还丢在了战场上。
……这么一说,安倍泰明那一次就已经看到了她用的是笔架叉了吧。
她越想越心虚,毕竟这对笔架叉“理论上来说和勾陈的武器材质完全一样”,就算她说这是从大唐带来的,安倍晴明要是再追问下去,她要怎么回答?
她从神将天空那里偷了备用的武器?
这答案一听就要完。
江雪迟疑了很久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只能期待安倍晴明没有细心到把笔架叉拿去仔细检查,最好当成路边摊买来的大路货,别在意就好了。
安倍晴明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姬君,一直看到她明显忐忑不安才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说:“现今雪姬殿下的兵器也算是‘完璧归赵’了,今后可不要这样冲动了,多相信昌浩一些吧。”
江雪自觉“死里逃生”,飞速地收起了笔架叉,配合地换了话题。
“我知道……总有一天,昌浩会变得非常可靠。可是,在那之前,他只是个还没出师的孩子而已,比我还要小好几岁呢,躲在孩子身后,这种事我可做不出啊。”
安倍晴明笑了笑,忽而伸手指向自己,问道:“那么,若是我当时在场,我让雪姬殿下先行离开,雪姬殿下还是坚持之前的选择吗?”
江雪一时失笑,脱口而出:“若是晴明大人在,那我自然很有自知之明立刻退开躲远点,免得碍事。可是,当时晴明大人又不在。”
安倍晴明弯起嘴角,笑着说:“希望雪姬殿下可以记得今日的话。”
江雪乖巧地点头。
“安心吧,晴明大人,我一定不会在‘您老人家’面前瞎逞能。毕竟,我可是非常惜命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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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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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是你让我拿起剑,又是你让我往后躲,你到底要怎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