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仓叶王强作镇定地走出去,视线停在之前猫又股宗趴的树上,伸手施咒,让风把树上的积雪吹散,露出了里面一只黄色的猫又。
“……咦?”
“怎么了?”江雪紧张地顾不上太多,直接翻回廊到院中把树上的猫又拿了下来,摸到它身体还是温的才松了口气,匆匆翻过护栏回到屋内,把猫又塞到麻仓叶王手里,焦急地问:“麻仓君,股宗应该没事吧?”
麻仓叶王摇摇头。
“无碍,股宗只是睡着了。”他顿了一下,微微皱眉,自语般地说,“奇怪……这不应该是睡眠的时候……”
江雪的心又提了起来。
“真的没事吗?”
麻仓叶王用灵力查看片刻,这才舒展了双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
江雪不明所以地说:“别打哑谜啊,麻仓君,股宗到底怎么了?”
麻仓叶王小心地把猫又股宗放到了旁边的蒲团上,轻声说:“没关系,它要长大了——似乎是因为雪姬先前的曲子给了它长大的力量。”
“啊?”江雪惊呆了。
因为曲子长大?
这又不是猫粮?
猫又难道吃乐曲长大吗?
麻仓叶王笑了笑,并未详细解释,只说:“七日后,雪姬再来就能看到长大的股宗了。时间不早了,雪姬也该回下贺茂神社去了,说起来,明日的龙神祭雪姬不去也好,那个白拍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雪听到主人下了逐客令,也就站起来,背起胡琴,随口说:“麻仓君见过那位白拍子吗?”
“在大纳言开的宴会上见过一次。”麻仓叶王意味深长地说,“听过一次就能迷惑人心的鼓乐可也不是到处都有的。”
“迷惑人心的鼓乐……”江雪笑了笑,这种笑容之中多少有些讥嘲的意味,因为席琳不过是她手下败将而已,用上了术法才能迷惑人,根本就是浪费乐曲本身的力量,她故意挑起了眉,“麻仓君也会被迷惑吗?”
麻仓叶王笑着答道:“若是听过雪姬的琴声,又有谁会被那样无心的鼓乐和舞蹈迷惑呢?”
江雪略有些惊讶,旋即得意又满足地说:“倒是难得听到麻仓君夸我一句。”
麻仓叶王故作疑惑地说:“是吗?”
江雪轻哼一声,笑着挥挥手,再度穿过了积雪的梅林,走出麻仓家大门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所有的雪都被局限在这一处,外面干净的过分——乐师改变季节的力量可不会如此局限,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有着结界。
结界对她敞开,却又故意关着门,将院中的土地变化为水流,又没有真的阻止她翻墙,麻仓叶王到底在想什么呢?
江雪摇摇头,轻声呼唤身后的神将。
“天一,拜托了,带我回下贺茂神社吧。”
金发的神将悄然出现,轻轻地抱起了江雪。
麻仓叶王目送着两位神将远去,这才望着院中的积雪叹了口气。
他在想什么吗?
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吧。
他明明就知道今夜会有人来访,却故意关上了门,想要看看她是否会知难而退,谁知道那位姬君会出人意料地翻上了墙头,更没想到,他会因此见到这样的春日落雪。
这位以雪为号的姬君当得起这样的名号——若是见过了这样壮观的景象,任谁也会发自内心地赞同这一点,对于“雪之姬君”的名号心悦诚服。当初为她取了这个名号的人实在太明智,不会有比“雪”更适合她的名字了。
在交错往复的梦境中,占梦之人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江雪回到平安京来,只是为了“报复藤原道长”吗?
如今看来,她可没有一点点想要报复藤原家的意思了,反倒以“藤原雪姬”的身份自豪。
她是虚幻不真的梦境,又为什么要在这里降下一场雪?
麻仓家有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有一只沉睡的猫又陪伴着。
江雪一夜好眠,睡了个饱,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安倍晴明警告过她不要随意乱用乐师的技能,她慌忙打开面板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灵力现在只剩一半,体力还有七成,如果算上睡觉恢复的体力,估计昨天那次恣意妄为用了大半的体力和灵力吧?
呼……还好现在灵力上限有将近六百,就算用一半也还有两百多,不过,如果演奏一次就要这么多灵力,难怪她以前灵力只有两百的时候直接就昏迷了。
这样说来,假如灵力再高一些,说不定她就可以试试看演奏别的曲子了呢。
江雪开开心心地又往纠之森去了,她并不排斥给这一片森林演奏,哪怕是为了回报两场樱吹雪,她也完全乐意多停留一些时间。不过,在她走到了连理之贤木附近的时候,她听到了鼓声。
高山流水馆中从不为乐器本身分高下贵贱,无论是君子之器的古琴,或是折树叶为笛,只要可以演奏乐声,一切乐器一视同仁。乐馆之中,既有江雪这样以胡琴成名的乐师,同样也有以鼓乐成名的乐师,她的师叔便是出了名的鼓师,最善演奏战曲。
但是,鼓乐和鼓乐也会有不同。
有热血沸腾、血脉贲张的战曲,也会有欢快活泼的庆贺之乐,同样也会有缠绵妖异、勾人心魄的魅惑之声。
江雪听过这样的鼓声。
这是席琳的鼓声。
她站在连理之贤木旁,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甚至还轻轻叩起了节拍。
白衣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旁。
“今天神泉苑举行了祭典……我听到鼓声,也想让雪姬听听。”
江雪转头看到纠之神,这才明白为什么连理之贤木会突然将京中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笑了笑,问道:“不知道神明大人让我听这样的鼓声,是希望我赞叹,还是怎样呢?”
纠之神轻轻摇头,微微皱眉,低声说道:“鼓声之中有着让我觉得不舒服的部分……连理之木也很不舒服,雪姬能否帮帮他呢?”
江雪惊讶地“咦”了一声,在纠之神的暗示下把右手贴在了连理之贤木的树干上,这时候,她不但听到了鼓声,还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请让鼓声停止吧,雪姬殿下……
江雪松开手,惊疑不定地看向旁边的少年神明。
“这是……连理之木……在说话?”
“是的。”纠之神点头,“以前雪姬经常会来和连理之木说话……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雪姬可以告诉连理之木,他会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一棵有智慧的老树。
江雪挠了挠脸颊,总觉得哪一天这棵树成精了也不稀奇了。
就算她不知道什么“过去”的交情,不过,既然让连理之贤木不舒服的是席琳,那么让席琳不舒服的事情她很乐意做。
“让鼓声停下就好了吗?”江雪向着连理之贤木确认。
巨大的树木轻轻摇动枝桠,发出如同叹息般细碎的声音。
江雪也就在树旁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问道:“你能把我的琴声传到那边,让那个击鼓的人听到吗?”
连理之贤木还未回答,纠之神就点了头,跟着在树旁坐下,面对着江雪,带着怀念笑了起来。
“以前我也曾经把雪姬的琴声传回京中,安抚那些无法入睡的可怜人……神社因此多了不少人来还愿呢,还有人说,一定是天女奏乐。雪姬又回来了,真好啊……”
江雪微微一怔,没有答话,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连理之贤木传来的鼓声上,她数着节拍,等到席琳演奏完了一个小节,毫无预兆地接了上去。
——用同样的曲调、同样的节拍,无比正确地抢在席琳的鼓声之前就开始演奏了。
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乐器上会有不同的表现,在不同的人手中更是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如果说席琳的鼓乐是情人之间缠绵无声的纠缠倾诉,那么江雪的琴声就是光风霁月随心所致的独舞。
不需要回应,不需要配合,不需要同情。
没有痴缠,没有纠葛,没有暧昧。
琴声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如同独自踏歌起舞的舞者,全然无视任何自怜自伤的低落,也没有渴求顾盼怜惜的柔弱,她只是自顾自地跳着舞,迎接清风,迎接繁花,迎接夕阳,迎接星月,也理所当然地迎接朝阳。
蓬勃的生机从琴声中绽放出来,一扫席琳的鼓声带来的幽怨缠绵。
人的天性向往光明和温暖,哪怕是对月吟诗、对花流泪的人也不能拒绝灿烂的阳光,会在角落里静静地诉说哀愁,正是为了祈求眷顾,希望有人将温暖与爱带来身边。
根本无需用什么特殊的力量,只是对乐曲的诠述表现不同,席琳就节节败退——明明这是她的曲子,她却抢不回主场,她的心被琴声扰乱,她眼看着已经将要落入掌心的听众们从她的鼓声挣脱,一个个投向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之中。
“可恶!到底是什么人扰乱祭典!”
席琳终于气愤地停下了演奏,大声呵斥。
大纳言如同应声虫般立刻跟着开口:“正是!这是为龙神为举办的祭典,究竟是何人藏头露尾,妄图破坏祭典?”
一些被白拍子迷住的贵族们跟着附和。
天皇却迟迟未发一言,他犹豫地看向了身旁作僧侣打扮的弟弟。
“深泉,你听到了吗?”
源永泉被兄长唤了名字方才如梦初醒,握着手中的笛子点头,满脸憧憬地说:“我听到了……真是令人向往的琴声啊。演奏它的人仿如足踏白莲而生的天女,生来就是为了给世人带来光明和幸福。”
他在心中悄悄地说,他或许认识演奏这首曲子的姬君,这样精妙的琴技与演绎正如曾经引导过他的那首琴曲一样,有着同样的生机和温柔。
藤原家的……雪姬殿下。
伦子夫人看向藤原道长,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藤原道长沉声说:“龙神祭上演奏这样的乐曲正合适,比某些上不得台面的表演好得多了。大纳言说这是想要破坏祭典,怎知这不是神佛降下的吉兆?”
席琳恨恨地回到大纳言身边,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纳言这才开口说:“左大臣说的太过轻率,吉兆岂有这般轻易降下?倒是您的女儿雪姬身为星之一族却没有参加祭典,十分奇怪。”
“雪姬得到启示,前去下贺茂神社为京祈福。”
藤原道长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
大纳言和左大臣眼看着对峙起来,在场的贵族们也不得不分成了几派,一一表明了态度。
天皇被这些争论说得头疼,求助地看向了同来的阴阳师。
麻仓叶王接到天皇的暗示,正想开口,忽然看着神泉苑上空笑了起来。
“这般看来,琴声的确是神佛降下的吉兆啊……”
一群人停下了争论,跟着抬头看向天空,瞬间全部失声。
大威德明王的虚像在半空熠熠发光,等到琴声完全停止就消失了,就像是被琴声呼唤而来一般。
席琳在大纳言怀中看着这种异象惊疑不定,都忘记了要控制大纳言说话。
因为大纳言的沉默,这一方的贵族们也都闭上了嘴。
藤原道长略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了自豪的神情。
神佛也为他的女儿藤原雪姬驻足。
元宫茜和八叶们也看呆了。
安倍晴明却微微皱起了眉,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露出了困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