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雪姬”不可能跟着车队步行,她和阴阳师们说完话,也就回到牛车上去了。
不知道这到底是大内的安排还是藤原家的安排,这一次江雪没有和元宫茜同车,她被安排了单独一辆牛车。
放下车帘后,江雪这才松了口气,在不弄乱衣服的情况下往旁边歪下去。
“我的天啊……谁受得了天天穿这种衣服。”
因无人在旁,天一也就现出身形,笑着说:“确实没有人会天天穿啊,即使是宫中女房们平时也只着褂而已。”
“只着褂”的意思是去掉外面几件单衣,但总的来说衣服层数也还是很多。
江雪扁扁嘴,“那也还是很沉啊。而且宫中竟然还要‘膝行’,我真是佩服这群人关节没出问题。”
天天跪着走,迟早关节炎。
天一抿唇一笑,没有接话。
江雪歪了会儿,勉强坐正了,有些好奇地说:“为什么昌浩君也会来?之前麻仓君说只有他和泰明大人会去镇花祭。”
天一端正脸色,轻声答道:“这是晴明大人的意思。晴明大人担心祭典上若是出现混乱,大家着紧神子,可能会疏忽了您,因此让白虎和玄武跟着昌浩一起来了。”
江雪的表情一僵,迅速地掩饰过去。
“晴明大人……啊,刚刚我都不知道两位神将在,也没有打个招呼,好像太失礼了。”
“不会的。”天一笑着摇头,替江雪把落到身旁的头发理顺了,“大家都很喜欢您,听说是为了保护您,白虎和玄武才会愿意临时跟随昌浩……大家还没有认可昌浩呢。刚刚他们还托我向雪姬殿下问好。”
江雪愣了愣,过了会儿才说:“这可真是……等到祭典结束,过几天,我登门拜谢晴明大人吧。”
天一微微一笑。
“晴明大人一定很高兴。”
江雪没有再说什么,她根本没想到安倍晴明会来这么一出。
藤原道长因为担心“八叶”只顾“神子”不顾她,所以一定要让安倍昌浩保护她。
她自己未尝没有这种担心,所以她去求了麻仓叶王。
那时候她当然不止这一种选择,她只是不想为这种事去麻烦安倍晴明,又夹着类似于黑蝶事件时不愿求助一样的心态。谁知道安倍晴明还是知道了,他明明都已经派了天一和朱雀跟着她了,还特意交代白虎和玄武走这一趟。
这样周全和温柔的考虑……让她怎么能够不感动啊。
就像是她胡琴中藏着的那柄剑一样,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她得到了多么温柔的保护。
江雪拿起了放在牛车角落的胡琴,抚摩着琴轸,唤出了那柄短剑,抱着短剑陷入了沉默。
被人照顾、被人保护、被人呵护……这都曾经是她所渴望的。
可是,当这些曾经被认为是“软弱”与“奢望”的渴望都被满足之后,她有了新的不满——她并不是甘心只被人保护着的人。
她手中握持的从来也不是盾,而是剑。
“以雪姬殿下的身份,随身携带刀剑难免引人注意,若是随身携带胡琴,料想无人会觉惊诧。”
就连藤原家的人也未曾想过要给她兵器——当然,那也是出于温柔的考虑,正如她替自己寻找的辩解。
“若是我不会用剑,便是有神剑在手,除了划伤自己,恐怕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安倍晴明并没有相信她的谎言。
“雪姬殿下非但会用剑,而且是剑术高手。”
当时她因为这一句断言而变了脸色,从“江雪”变回了“狄俄涅”,褪下柔软娇俏的神态,也丢掉甜美欢欣的模样,变回了冷漠的剑客。
然而,即使亲眼看到这样突兀的变化,那位大阴阳师依旧视之如常,非常平静地回答着她的质疑,更出言宽慰开解她。
“雪姬殿下曾言随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自保学过剑术也不足为奇,为何这般不想让人知道呢?”
江雪抱着怀中的一琴一剑,过了会儿,放下了胡琴,信手挽了个剑花。
在这极为简单的动作中,她感觉到了长久搁置剑术之后的生涩,也感觉到了一种源自更深处的亲切与呼唤。
学过剑术也不足为奇,为何不想让人知道?
——因为她是个胆小鬼。
不是因为她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曾经用剑——知道“狄俄涅”是剑术高手的人至少也有几千,当初从艾恩格朗特活着脱离的人谁不知道她?
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她害怕一旦握剑就会想要回到那样的岁月中。
她的ptsd迟迟不能痊愈,在复诊的时候假装“康复”,回到家中却还是会不定时地出现记忆闪回,即使已经时隔数年,她回想起那一座钢铁浮城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每一次的重复中更加清晰,那是因为——她留恋着当时的时光。
在进入艾恩格朗特之前,“韩惜”只不过是一个只会讨好母亲的小女孩,除了费尽心思去博取母亲的微笑和怜惜,她什么也不会,正如她的母亲所说的那样,除了那张脸,她什么也没有。所有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孺慕之情不知何时变了味,才会有她在月夜看着母亲落水而不呼救的那一幕。
失去了母亲,“韩惜”就更加一无所有。
孤儿并不总能得到“好心人”的收养,福利院也不会对所有人开放,那时候内心空虚的“韩惜”为了获得生活费而开始接触游戏测试,最开始她做的就是角色扮演游戏(rpg)的测试,当sao发售的时候,她作为海外测试人员进入了游戏——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茅场晶彦的另一种测试,想要看看不同国家的人在这个游戏中的表现。
最开始,她当然不适应“winordie”的游戏规则——有谁能够轻松地适应呢?大家抱着打游戏的心而来,却将自己的生命全部压上。
渐渐地,她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习惯了被人称为“狄俄涅”,也习惯了这样的自称。
等到希斯克利夫被桐人消灭的时候,她听着游戏登出的提示音,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想着离开——但在这时候,所有人都不可抗拒地被送了出去。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游戏能够带来和sao同样的感觉,那才是她迅速地离开了rpg转投恋爱游戏测试的真正原因。经历过每一次都要赌上性命的战斗之后,她对于“可以无限复活”的rpg再也不能产生一点点的代入感,看到那些自称游戏高手的人也完全没办法打从心底产生认同感,而代入感是角色扮演游戏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如果没有“作为这个世界的一员去探索世界”的心,即使是超卓的高手也写不出合格的测试报告。
她首次肯定自己的才能竟然是在“战斗”这一领域,这种发现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她换了阵地,等到她终于被人充分地肯定了她在战斗之外的才能——被人认同了她在“音乐”上的才能,她就成为了“江雪”。她为这样的才能而自豪、而满足,可是,在她的心底,也会有一个声音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悄悄地问她。
——你真的不想要再握剑了吗?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现在就很好了,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战斗了。
可是,那个声音只会越来越轻,却从未消失。
江雪抚摩着手中银白的短剑,微微眯起眼睛,不需要用尺来丈量,她就知道这柄剑比她惯常用的剑要短多少公分,知道两柄剑重量上的差异,知道材质的不同,只要一入手就能够感觉到触感的差异。
“冰剑”的虚影被记忆唤出,无声无息地笼罩在短剑上,又悄无声息地消散。
江雪细心地记住了这柄短剑的尺寸,再次挥剑挽了个剑花。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先前要熟练一些了——身体的记忆从来都比头脑更加深刻长久,即使没有系统辅助,她也可以凭着无数次的挥剑刻下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找回当初的剑技。
你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学过剑术吗?
不……
要害怕的,应该是心怀不轨地接近她的人才对。
银白的短剑化为流光回到了胡琴之中,江雪抱住金发的女神将吃吃的笑了起来。
天一扶着江雪坐好,免得她不当心歪下去会压到衣服或头发——为了配合这一身衣服,江雪也松了口让了步,学着平安京中的那些姬君们放下了长发,虽然比不上那些头发一直拖到地上的姬君,也有垂到腰侧,真要是弄乱了没那么容易打理。
“雪姬殿下怎么忽然如此开心?是为了接下来的镇花祭吗?”
江雪在天一怀中撒娇,笑嘻嘻地说:“不是哦,是因为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的心病大概是好了。”
天一不明所以,还是发自内心地祝贺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呢,恭喜雪姬殿下。”
“嗯,为了庆祝,我拉琴给你听吧!是我很喜欢的曲子哦——也是我所作的第一首乐曲,虽然还有着不足,不过,我并不想去修改,想要让它保持创作那时的模样。”
江雪这才放开了天一,小心翼翼地将层层叠叠的衣服下摆铺好,抱着胡琴演奏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那是属于战场的刀戈争鸣。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是突如其来的漫天飞雪。
那是一曲成就了“江雪”的“雪”之名号的《梨花开》。
这一首激烈的战曲中深藏的热血沸腾的战意就连北地的大雪也无法冷却,在每一个战士心中鼓荡着。
这些随行的武将们以为这是藤原家的姬君在为他们助威,更是感动不已,橘友雅甚至打起了拍子,想要取出笛子相和又怕跟不上这样激烈的曲子。
麻仓叶王听到琴声,微微皱起了眉。
这首曲子乍听起来十分欢快,细听却有悼念之意。
雪姬在悼念谁?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演奏这首乐曲?
是因为……接下来的镇花祭会发生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