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座城,融汇了中华文化中的大部分美好意象。
诗,酒。
长洲,枫桥。
姑苏城,横塘路。
小桥流水,月台花榭。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满城风絮,绿杨白鹭。
破山寺,白云泉。
南浦,朱塔。
红,翠。
去年今日,满目繁华,年关将至,熙熙攘攘,江南的腊月有了更多的烟火气。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战火代替了炊烟,兵戈代替了丝竹。
钱文奉屹立在北门城楼之上,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仿佛前一刻人生圆满、天地美好,下一刻就坠入深渊、生不如死!
最可怕的是,这一场噩梦,到了天亮也没能醒来……
十六日,经过一夜的袭扰,苏州子城多处起火,值得庆幸的是,城中不缺河流、水井,救火也持续了一夜,房屋烧毁百十间。
城中籍军辛劳一夜,城外一十三营驻军也高度紧张,唐军将已占领地区的百姓,驱赶到子城附近,以人作为“肉盾”展开偷袭,歼敌七百有余,武勇指挥使三人战死。
是夜,亥时,阊门吊桥终于修复,部分攻城器械运入苏州城中,又消耗一个时辰,搭建浮桥、清理路障,运送到指定攻击位置。
子时二刻,钱文宗率领三营武勇军,在“葑门-可园-府学”一线的罗城、子城之间,建立防御体系,以保障子城南门、罗城葑门之间的通道,为随时逃出苏州做好准备。
子时三刻,陈恺达在降将曹雄的指引下,沿苏州城西大道,一路清剿贡院、都税务、姑苏馆、百花洲的残敌,并从内部攻破盘门驻军,歼敌过千。
同一时刻,林仁肇亲自指挥,彻底切断苏州南城、北城的通道,派驻重兵,逐渐形成对子城(南城)的包围态势。
同一时刻,子城西门,即府仓附近,仅剩下一台能用的投石车,开始发动进攻,唐军采用“麻袋撞碎石”作为攻击武器,流石最远已经抛射到苏州府衙大门。
丑时二刻,苏州城东,东浦暗门的位置,韩德辉率军接应范赞时,范赞时兵败夷陵山之后,重新收集残兵,这次采取水路潜入的方式,以增援苏州兵力。中途,被巡逻的卢绛发现,进行了烈度较高的“东浦战斗”,苏州军、保义军残部九百余人,全部歼灭,韩德辉被卢绛一枪穿透,生擒范赞时。
丑时三刻,经过修复的七架床弩,经过校准、调整之后,开始攻击子城北门,一时间,城外三营武勇、籍军、镇军的混编部队,损失惨重,马崇义不仅督战,还亲自上阵冲锋,唐军动用天雄军、鄱阳军五千,双方在狭窄的“城下区域”,进行了大混战。
这一战,吃亏最大的是唐军,因为能够运进来的两架云梯,还没发挥作用,就被戴恽带人拼死冲上前,用火焚毁!战后统计,双方损失基本1:1,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寅时三刻,除了堵在葑门之外、江南运河的唐军之外,其余全都入城,分别在西门(府库)、东门、北门展开强大攻势,尤其以北门战斗烈度最大,逼的城楼之上的钱文奉,一度不得不下城躲避!
天之将亮,一名小校惊慌失措,跑到钱文奉跟前——
“报相使,戴将军(戴恽)孤军深入,被唐军围困,力战不能退,被唐将申屠令坚暗箭射死!”
“什么?!”
钱文奉气火攻心,猛然站起的一瞬间,感觉头晕目眩。
可是,还没完,又一名小校闯进来。
“报相使,东浦起火,援军受阻,行军司马韩德辉战死,援军将领范赞时被俘!”
紧接着,钱文奉的牙将(亲兵)进来,一把推开两名小校,单腿跪地——
“相使,快离开城下,唐军调集火车、冲车,准备破门,另,唐军火器再现,前面已经抵挡不住了!”
钱文奉紧握双拳,睚眦俱裂,一把攥住亲军:“还有火器?抵挡不住?不行,必须给我守住!”
“相使!城中籍军已大举登城,定能守住,还是现撤回府中吧。”
其实,听到“火器”两个字,钱文奉就动了离开的念头,不是离开城下碉楼,而是离开子城、离开苏州!
事实上,这也是唐军最后的火器了,真就是“压箱底”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可真要走了,宁可烧了也不能留给唐军啊!
“我不走。”
钱文奉恢复了神态,他的自尊、骄傲、信念,不允许他临阵离开。
而且,能够坐上节度使、刺史的位置,钱文奉也知道,眼下自己才是“定海神针”,城中兵将见到自己还在前线,心中才能安定。
“相使!”
“勿要多言!告诉邵可迁,唐军也是强攻一昼夜,身心俱疲、强弩之末,只要坚持到天亮,再动员城中百姓、展开反扑……”
牙将悲痛地说:“相使,邵将军……已经殉国了,先于戴将军殉国!”
“什么?为何不报!”
“遗言不许。”
“……谁,还有谁……”
“胡勇落马溺亡……苑海胜被俘绞杀……周彤、胡东帅、陈涉死于乱军之中……”
钱文奉手一松,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这些都属于指挥使级别的将领,战场上前线指挥的低阶军官,战死这么人,足以说明唐军攻势之猛,这是打算一鼓作气,彻底解决!
再这样打下去,绝对等不到援军、也逃不出去,看来,要实施那个计划了。
“去,告诉陈赞明,可以开始了。”
唐军已经入城,城外防御必然减弱,派人从暗渠出城,前去烧毁唐军运送粮草辎重的战船,定能使其不战自退!【第501章 子城,子城!】
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一直没有动用过的徐相都,一千五百人。
一是,徐相都兵均为苏州本地人,对地域环境很熟悉。
二是,苏州八都(宝带、胥灵、姑苏、虎丘、桐泾、徐相、吴中、吴县)兵马,就剩下了徐相都了!
计狠莫过于绝粮!
巧了,林仁肇也是这么想的,这一夜激战,为的是什么?
整个大唐的作战能力,此时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只要一松懈,立即就会如退潮一样。
卢绛、马崇义、陈恺达等人,尽管不甘心,他们也很清楚,想要攻破子城,难度远比苏州外城难得多——外城大啊,城墙长啊——这样会消耗很多兵力,在不同位置防御,可子城的周长,连罗城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一切的一切,激烈的进攻,就是为了绝粮,让子城陷入绝境!
一片混战之中,无人觉察之处!
八十名龙翔军跳入水中,身上背着密封的火油罐子,悄然潜入了子城以西的内护城河道。
尽管喝了酒,尽管浇了热水,可跳进去的那一刻,还是冰寒刺骨。
曹雄所指“暗门”,本质上就是下水道,污秽不堪,并且,洞口狭小,一次只能一个人通过。
府库,就坐落在原本子城西门的地基之上,一行人缓慢地在水中行走,慢慢靠近洞口,然后憋着一口气,潜入水中。
一个,两个,三个……孙晟一边指挥投石车,一边从高处紧张地张望,心,提到了嗓子眼,咽一口唾沫都很艰难。
第一个潜入子城的龙翔军校尉,紧张地趴在烂泥里,慢慢地爬,身后,第二名、第三名龙翔军士兵跟上,在出水的那一刻,口中的蒸汽如同开锅一样喷薄出来。
岸上,人影晃动,府库重地,岂能无人看守?人少了都不行!
不过,龙翔军也算是幸运的,城头激战正酣,精锐的镇军、武勇都在前线,这些“仓库管理员”都是籍军,还有一些,就是干活的劳力。
待到十几名同伴从淤泥里爬出来之后,领头的龙翔军校尉,把口中叼着的短刀,握在了手里,身后十几人,也如法炮制。
用力勾了勾脚尖,让发木、发僵的肌肉运动一下,猛然窜上前去!
原本就紧张兮兮的守军,猛然发现,灰蒙蒙的黎明之中,冲过来一群光着膀子、凶神恶煞的人,顿时懵了。
只能用“状如恶鬼”形容!
也对,龙翔军被打残之后,活着的人,在手足同袍冰冷尸体的刺激下,精神状态,早就不是正常人了。
领头校尉毫不废话,一刀穿心!
紧接着,又有数名龙翔军一拥而上,在府库守军没反应之前,下了死手。
“啊——!”
惨叫声,立即吸引了周围的人,近处的定睛一看,在府库后面的烂泥沟里,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地爬进来人,瞬间大骇!
“唐军潜入!”
“唐寇偷袭!”
“城墙上的,你们特娘的都瞎了!”
府库一阵大乱,瞬间涌过来二、三百人,龙翔军校尉一边抵挡,一边吼道:“放火,再战!”
前面的是敢死队,后面的是防火队,放完火,大家都是敢死队!
“咣当——”
“哗啦——”
火油罐摔烂之后,油料浸透了粮食、草料、布匹等物资,点火啊?
点不着!
关键时候,打火机点不着了!
这个时候的打火机,其实,就是燧石、铜筒、石油蒸馏物、棉线等制作的简单装置,可靠性没那么强。
不是一个打不着,全部五个打火机,全都打不着!
府库守军听到“放火”两个字,吓得屁都出来了,不要命地围过来,八十名龙翔军,即便以一当十,很快也被压制了下去。
十几人被包围,十几人被追着打,十几人已经被砍死!
关键时刻,龙翔军校尉猛地退了几步,抄起自己身上的火油罐,对准自己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府库守军愣了,干嘛?碰瓷?老子要你的命!
“哈哈,哈哈!”
龙翔军校尉狂笑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刀,一转身,向府库前门跑去。
府库头领瞬间明白了,脸色发白——
“追,快,快追上他——”
来不及了,龙翔军校尉跑到前门,一把撤掉了灯笼,回头,冷森森地看了一眼追兵,把灯笼摔在地上!
瞬间,大火燃起!
灯笼烧起来,人,也烧起来!
接着,在一阵狂笑声中,“火人”又折返回来了。
“杀死他,杀死他!”
府库头领歇斯底里,而被大火吞噬的龙翔军校尉,根本就无法靠近,他猛跑几步,一头扎进了最近的粮仓,点燃了火油!
猛火之中,传来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的声音——
“大唐……万岁!”
“校尉!”
刚刚上来,看到这一幕的龙翔军,声嘶力竭地喊道。
“狗娘样的,吴越鼠辈!”
“让你们看看,大唐男儿的气魄。”
“咣当——”
“哗啦——”
剩余的十几人,很快也变成了火人,在府库之中四散开来……
浓烟,从府库的方向散发开来,浓重的毛发烧焦味道,以及燃油特有的香烃气味,飘浮在空中。
大火,在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照亮了子城的西方,空气中,又弥漫出爆米花的香味,以及药材、布匹、稻草燃烧的气息。
孙晟一闭眼,成了。
同时,他也知道,八十名龙翔军,应该是殉国了吧!
身体摇晃了几下,孙晟下令,停止投石机的发射,吩咐手下人:“封堵,倾倒。”
封堵,是指封堵子城外围所有的进水口,只保留一个较大的“学士河”。
倾倒,是指在“学士河”的上游,倾倒粪水、炉渣、草木灰、沙土等。
目的就是,污染子城的水源,让你看得到,喝不到!
几乎在龙翔军秘密潜入、焚烧府库的同时,子城东边,太庙附近,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另一个单一功能的粮仓,荻嘉仓,也被点燃了。
混入城中的内应,在与觉悟“交接完毕”之后,去执行了属于自己的使命。
但是,荻嘉仓位置特殊,居于太庙附近,又是各司衙门防守范围之内,混入的人数有限(一部分被识别出奸细身份杀掉),火,终究没有烧的太旺。
……
天亮了,天塌了。
钱文奉几乎是最后得到粮仓被烧、河水污染的消息的,在这之前,子城之中的军民,亲眼所见者不少。
绝境的窒息感,随着太阳的升起,也瞬间传播开来!
钱文奉再度晕厥过去。
待到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回了刺史府,床榻之前,聚拢了一大堆人。
只不过,最贴心的“四大幕僚”,此刻,只剩下三个,范梦龄也急火攻心,病倒了。
因为,他听说了儿子范赞时被俘的消息。
“兄长!”
钱文杰见人醒过来,立即扑在窗前,眼角噙湿。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午时……唐军,唐军攻城了……”
挣扎着,就要起来!
钱文杰赶紧扶住,急忙说道:“唐军已退!”
钱文奉一怔,仿佛瞬间有了活力:“你再说一遍!”
“唐军已退!”
“怎么可能!夜间攻击如此猛烈,怎么会……”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众人立即闪身,只见法相庄严的钱文英,缓步走来:“二弟,莫要担惊受怕,唐军确实退去了。”
“兄长,难道是……”
钱文英近前,一手搭在钱文奉的脉门上,摸了一阵,说道:“你静心休息一下,稍后再谈。”
“不,现在就说,是不是……觉悟禅师出手了?”
钱文英点了点头,说道:“佛法无边,佛力刚猛,阵前叫嚣的唐将陈德成,被佛力伤得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当真……当真!”
钱文杰点头:“兄长,当真,我也亲眼所见,阵前,百余名唐军吐血倒地!”
钱文奉伸出一只手,冲着门外:“快去请觉悟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