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时间点选的好。唐军是在“腊八节”发动进攻的,依照吴越风俗,尤其是这个“东南佛国”尤为重视腊八节,境内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沉浸在节气的氛围中。
其二,进攻速度太快。秉承着“一切偶然事件的背后都是蓄谋已久”的原则,从李煜召开作战会议,在经过漫长、复杂的战争准备,以及“灭国级别”的军队、粮草、物资调动之后,战争行为本身,反而是比较轻松的环节。别看“阳山之战”打的惨烈,要是和后勤部队运输沉重的攻城器械相比,反而轻松多了。所以,五天之内,长兴、苏州、吴江三个关键位置,全部沦陷,情报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其三,吴越国采取的“王国-藩镇”体系,导致“中央-地方”官僚体系存在一定的隔阂,影响了情报传送的效率,以及真实性、准确性。譬如,一开始钱文奉就向钱俶汇报,说唐军在长洲、太湖展开了军事行动,又担心“钱塘势力”(钱俶中央势力)过度干涉苏州方面,所以没有说清楚是“侵略”,以致于被理解为常规的边境骚扰。
如果,将以上三个原因归纳成一个,那就是,吴越的地盘,真心不大——
所谓“一军十三州”,其实就是大半个浙江、小半个福建,又,全国50%的人口集中在“环太湖”圈、与越杭地区,这一块地区有多大呢?大约两万六千平方公里。
说的再形象一点,一匹快马,每天跑80公里,从虞山港跑到杭州,大概3天。
嗯,越看越像韩国的情况。
当年,李璟也是脑子抽了,灭闽国的时候,吴越插一杠子进来,最好的选择就是“以空间换时间”,放弃在福建山区打游击的做法,转而从常润地区调遣兵力,威胁中吴地区。
因为,整个中吴地区,根本就谈不上“战略纵深”!实在不行,就以宜兴为据点,好好经营太湖平原,与“撩浅军”争地盘,给钱俶脑袋上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腊月十三,“观音岭之战”的消息,如同晴空霹雳,震动了杭州大元帅府!
这个消息,是钱弘亿亲自送来的,他一路跌跌撞撞,帽子歪了、衣袍松了、鞋子掉了,都全然不顾,等不及侍卫通报,一头扎进了天宠府(住所府邸),什么狗屁礼仪都不顾上了,直接跳上了钱俶的床。
钱俶很累,熬粥熬得。
身为“一国之王”,在腊八佳节中,施粥于民,是梳理“爱民如子”形象的好机会。
同时,钱俶也是杭州各大寺庙的“名誉住持”,每年,各大寺院架好大锅之后,都会诚心地等待钱俶大王驾到,搅动几下勺子,撒上一把干果,像极了领导参加各种仪式典礼。
这可是国王亲自煮的粥啊!想喝不?一百铜钱一碗!
不是免费赐粥吗?阿弥陀佛,施主,粥是免费的,寺院就收个手续费。
钱俶睡得昏昏沉沉,做梦都是拿着勺子,来回转圈,猛然间,感觉不对——
不是自己手在转圈,是有一只手在摇晃着自己。
“延世?!”
“王兄,湖州紧急军情!”
“湖州……能有什么军情?”
钱弘亿又急又气,提高嗓门,吼道:“屠城,屠城!”
钱俶一下子醒了,眼神清澈许多,翻身坐起:“哪里屠城?”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福州地区,要么闹土匪了,要么李儒赞搞事情。
然而,当他从钱弘亿手中接过奏表,看到“长兴城破”的消息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翻白眼,又躺在了床上。
长兴是太湖重镇,虽说靠近宜兴、与南唐接壤,长久以来,却都属于吴越“腹地”的范畴,长兴被屠城,就意味着湖州四县危险了,不,湖州城也危险了。
这才哪儿到哪,刺激的在后面的……
清醒之后,钱俶一边下令,召集在杭州主要官僚,像什么钱弘偡、钱弘信、钱惟治、钱惟濬、林鼎、沈虎子、慎从吉等,一边命人准备马车,急匆匆地赶往元帅府。
一连几天,杭州城沉浸在欢快、愉悦、幸福的氛围中,很多官僚都玩爽了,喝喝茶、泡泡澡,一天三顿小烧烤,勾栏戏院频频顾,听歌听曲没烦恼~skr~
幸福的生活,突然被打断,被人喊去元帅府,多少有些抵触情绪,可一听说是钱俶亲自下令的,又都来了精神。
好,大过节的,国王殿下召集我们过去,肯定是要举办宴会,赏赐东西。
不过,元帅府多没意思,还是去小蓬莱比较好。
一碰头,欢声笑语一片,交流这几日过节心得。
就在这时候,外面进来两人,钱俶的两个得力幕僚崔仁冀、陈文雅,见氛围如此欢愉,崔仁冀真的“催人急”了,大吼一声——
“诸位肃静,今日王上召集,有国家大事商议,事关生死存亡!”
所有人,吓一跳。
这一嗓子,其实救了在场的人,等钱俶来了,见到欢声笑语的情景,一怒之下,真可能砍死几个。
“崔学士,你……”
陈文雅一皱眉,面容忧郁:“各位,肃静!”
一个这样,另一个也这样,氛围立即就变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向元帅府门外,钱俶出现了,后面是钱弘亿,两人走得飞快。
短短一段路,钱俶踉跄了五六次,每一次,众人的心就狂跳一下。
出什么事儿了?
一进大殿,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钱俶一把就攥住了钱弘偡的衣领,怒吼道:“现在,立刻,马上,滚回湖州!”
【钱弘偡是宣德军节度使,治湖州】
“王兄……”
“滚,去兵部领旨!”
钱弘偡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众人吓坏了,大气不敢出。
钱弘亿扬了扬手中军情奏表,用愤恨与不争的口气说道:“唐寇进犯,长兴屠城!”
一片哗然!
“都闭嘴!本王想知道,这军情为何才送到?”
那你怪谁,吴越不设置枢密院,军情都是交给元帅府的,元帅府不是归你钱俶管吗?没人敢提。
钱俶一指经常背锅的慎从吉,吼道:“去,把近几日的奏表全都取来!”
慎从吉跑出去,中丞沈虎子宽慰道:“王上,稍安勿躁,唐国年年进犯,如今,又趁着佳节期间作乱、枉杀无辜,这笔账,一定要讨回来!”
“讨回来……”
钱俶脑袋嗡嗡的,能不能讨回来,他真的不确定了。
因为,一路之上,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他总觉得“长兴失守”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兀了。
很快,慎从吉折返回来,将一堆奏表放在桌案上,崔仁冀、陈文雅上前,按照日期排列一下。
最早汇报唐军进犯消息的,竟然是钱文奉!
钱俶手哆嗦着,读完情报,浑身都跟着哆嗦!
“长洲失守!”
“浒口失守!”
“阳山失守!”
每一句话,身边的人就跟着哆嗦一下!
钱俶仍在一旁,加快了翻越的速度,钱文奉的第二封求援信、中吴节度使孙承佑的求援信、长兴经略使邹涛的求援信、湖州防御使杜建孚及行军司马陆仁璋的求援信……字字看来皆是血!
钱俶摇晃着,站起身来,眼底血红,一字一句问道:“这些奏表,什么时候送到的?”
慎从吉结巴地说:“除了苏州的,其余,均是昨夜或今早送到。”
“噗——”
钱俶胸前一鼓,张口喷出一道鲜血!
洒落桌案之上,覆盖奏表封面,宛若点点桃花。
“太湖,太湖,危矣!”
所有人腿发软,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膝盖作脚,向前挪动,围在了桌案前面。
“王上!”
“王兄!”
“王爹!”
……
一番折腾,钱俶渐渐睁开了眼,用手指着一桌子奏表,气若游丝地说:“快,快救苏州。”
又翻了个白眼,人彻底晕过去了。
钱俶是一代枭雄,内斗、外斗几十年,坐江山稳定如老狗,当年曹孟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后世人当承认“生子当如钱弘俶”。
如此骄傲的一个人,一夕之间,竟然要面对如此毁灭性的局势,岂能不急火攻心?
钱俶带入后堂,陈文雅负责照顾,余者在钱弘亿的带领下,开始研究军情奏表。
等所有信息梳理完毕,大殿里面响起了“啪啪”的声音,连续不断。
每个人,都用力抽自己耳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吴越国人,好日子过多了,真以为天下太平了吗?
“左相,延世,你可要主持大局啊?”
“怎么办,怎么办?”
“湖州告急,那,江南运河岂不是被阻断了?”
……
钱弘亿也是焦头烂额,可总归是身居高位,他摆了摆手,令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莫要惊慌,唐军进犯,不可能深入过多,咱们要从长计议?崔学士!”
崔仁冀也算是一个“定海神针”,他稳了稳心神,说道:“江北战事胶着,唐国也投入不少兵力,且临江防线绵长,尤其金陵、和州等地,与赵匡胤所占区域接壤,不可能投入太多兵力。”
一句话,众人才稍微安定下来。
是啊,唐国敢大举进犯吗?除非金陵不要了!
“为今之计,重要的是守住江南运河,诚允(钱弘信)、和世(钱惟治),你二人立即调集各部兵马,前往支援湖州,禹川(钱惟濬)调拨西府戍卫营两千人马,前往余杭,防守西线。”
一转身,对慎从吉说:“庆之,火速知会镇海节度使钱惟濬(jun),调兵北上,到杭州听命!崔学士,你负责联系镇东节度使钱弘仪,命其率水军渡钱塘江,从海盐登陆后,建立据点,再沿盐嘉塘北上,支援秀州!”
众人应允,转身飞快去办理。
唯独崔仁冀,没有走,见四下无人,犹豫地问道:“相使,镇海节度使治所睦州(衢州),渡过西边千岛湖,就是唐国歙州地盘了,调遣兵力,似乎不妥?”
钱弘亿眉头拧紧,冰冷地说:“崔学士,还有选择吗?吴越还有多少精兵!精兵都在江北!”
崔仁冀心惊,他从没见过钱弘亿发这么大火。
“相使……”
“看看这个吧!”
钱弘亿哆嗦着,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份隐藏起来的军情奏表。
崔仁冀紧张地打开,看了一眼,浑身抽搐了一下——
“观音岭一战,湖州救援长兴兵力遭到伏击,乌程经略使战死,全军被歼,唐寇对湖州成包围之势!”
“湖州……”
钱弘亿痛苦地闭了眼,喃喃地说:“惠达(钱弘偡)恐怕回不去湖州了。”
什么“从长计议”,刚一番话,不过是为了安抚众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