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感,半天难熬。
按照李景达的帅令,郑彦华作为“征吴越南路军副统帅”是要追究责任的,因为,李景达明明白白、提出要求,“一个时辰之内”将长兴城碾为齑粉!
然而,婺源勇、清淮军、宁国军攻入城内之后,遇到的抵抗超乎想象,“巷战场景”之中,各种惨烈、白热化的场景,交替出现,以致于人多反而成了麻烦。
在限定空间内搏杀,并非人越多越好,现实情况就是,仅苏淮的“婺源勇”就有五千之众,而此时,整个长兴城中的军民、有战斗力的,也只有五千左右。
郑彦华、苏淮、齐象、柴克贞一商量,算了,把空间让出来吧,既然“婺源勇”最积极,那就由他们主导战场,其余军队依次撤出,将整个城池围住,连只耗子都不准跑出去!
苏淮领命之后,松了一口气,在下达“屠城命令”之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诸位都是有妻儿爷娘的人,下手的时候,看清楚点,该抢的就抢,不该杀的就别杀!”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军令不可违抗,让你屠城,就得屠城,却也不是不分老弱妇孺、一律都杀干净!苏淮的意思,与“枪口抬一寸”有异曲同工之处。
为什么偏偏是苏淮?为什么他敢阳奉阴违?答案,就在于“婺源勇”这三个字上。
婺源勇属于歙州“团练勇”的兴致,在南唐军队系统中,严格地区分下,可划入乡兵范畴,而歙州,在南唐本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有多特殊呢?简言之,它是一个“国中之国”,这一论断源自两个方面——军队、税赋。
第一,军队。在杨行密建立南吴政权之际,南方割据势力很多,除了两浙钱镠之外,整个江西州、府、县都有军阀存在,其中,占据婺源的人叫做汪武。看地图就知道了,婺源是歙州“六县之一”,杨行密自然不会允许它的存在,在征讨的过程中,其余五县的地主武装势力(如祁门王氏)先后被剿灭、或归附,只有汪武治下的婺源,那叫一个头铁。一直硬刚了二十年,婺源才最终被收服,当然,此时杨吴已经不复存在,南唐建立了,汪氏一族的重要遗产,就是“婺源勇”。
第二,税收。基于历史税赋角度分析,歙州老百姓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因为地理环境特殊、农业条件优越,这里就成了“南唐大血包”,各种苛捐杂税,一句话,只要税不死、就往死里税!有多过分呢?举个例子,李璟保大四年,婺源地区的夏税为四十二文,临县乐平为十三文、太平县为十二文,秋税以粮食缴纳,婺源最高位四升二合,而乐平为三升八合。
最扯淡的是,从杨吴到南唐,从南唐到北宋,从北宋到南宋!
改朝换代,其他地方的税收该降低、该减免的,歙州不仅没有“随大流”变化,反而在继承前朝苛捐杂税的基础上,还要加上新朝的新税种!
所以,“婺源勇”为什么勇?一多半原因,就是穷闹得!五千多人穿着草鞋、破衣烂衫赶到长兴打仗,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屠城机会”,他们会放过吗?
郑彦华、柴克贞、齐象三人很明白,所以,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立功机会”交给了苏淮,苏淮也强调,抢东西不管,慎杀!
当然,也只是强调一下……战斗时长从一个时辰,拖延到半天时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抢东西耗费时间,杀人放火,只能顺手干一下。
李景达率令卫圣军,守在长城东门,期间,不断有逃出来的百姓,他命令手下象征性的追一追、吓一吓,没有做太多计较。
“长兴,自此之后,怕是要长衰了……参谋何在?”
行军参谋上前:“信王殿下,有何吩咐?”
“捷报拟好了吗?”
“早已拟定,请信王阅审。”
李景达接过来,草草看了一眼,说道:“行文繁冗,废话太多,就写明长兴已破,三日内,四路大军将围攻湖州府。”
“这……信王殿下,辎重补给之事,是否要向陛下请奏?”
李景达摇了摇头,说道:“不必,长兴口岸,很快就会繁忙起来的。”
“遵命!”
长兴城破,对于邹涛、邹延兴等武将来说,最恐怖的,并非巷战之惨烈,而是唐军的军备机械之强大、齐全。
一度让老将邹涛怀疑,唐国皇帝这是墨圣附体?还是公输班附体?
然而,若告诉他,他见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说起绝望,此刻最绝望的情绪,正在长兴经略府中蔓延,郑彦华、柴克贞将其团团围住,却久久没有下达攻击命令。
郑彦华不愧是个“老好人”,他还是希望说服邹涛投降。
然而,邹涛用实际行动表明,死可以,绝对不降!
劝降的士兵刚进去,就被弓箭射倒,然后,脑袋被砍掉,从墙头扔了出来!
柴克贞大怒:“老匹夫,给脸不要脸,给老子烧!”
“住手!”
郑彦华强压愤怒,踱步到坍塌的大门前,身前站了一排盾牌手。
“邹老将军,何必如此?纵使不为自身考虑,也要顾及妻儿老小,全城百姓吧!本将念你一片忠心,若立即出来投降,一定在大唐皇帝面前保举!”
嗖——嗖——
回答他的,只有两支箭矢,狠狠地扎在盾牌之上。
柴克贞叫骂:“老匹夫,冥顽不灵,射,老子的箭矢比你们多得多!”
经略府外,一千多弓箭(弩)手,各自选定位置、把握角度,进行了三轮齐射,瞬间,经略府内传来了阵阵惨叫。
“停!”
郑彦华高喊一声,再度劝诫:“邹老将军,在下诚心诚意,何必冥顽不灵!”
一阵沉默,许久之后,传来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
“唐寇,有种进来!”
“好,邹老将军,在下这就进来!”
郑彦华一咬牙,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推开盾牌兵,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同时,拔出了肋下宝剑,准备抵挡迎面而来的箭矢。
没有箭矢,也没有伏兵,空旷的经略府内,一片血腥气息!
郑彦华看清楚之后,心头一沉,眼眉狠狠地抽动了几下。
满地尸体,男女老幼皆有,看衣着打扮,绝对不是寻常百姓,站着的,只有寥寥数人。
“唐将通名。”
“清淮军节度使,郑彦华。”
话刚落音,身后也传来回话:“还有我,大唐舒州防御使,柴克贞!”
“宁国节度使齐象。”
三人进来之后,默默地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劝降已经没有必要。
一地尸体,都是邹涛及城中官员的家眷,身上虽然插着箭,真正死因,却是刀剑毙命。
看来,邹涛提前送家人上路了……
“邹老将军,何苦呢?”
邹涛本就重伤,又身中数箭,在儿子邹延兴、推官蔡岭的搀扶之下,勉强站立着。
“郑将军,唐国无故侵犯我国,残害无辜百姓……只恨,我兵微将寡……无力支撑,如今,邹家三十余口,皆已殉国……身死,名可留于丹青,尔等不义之举,必定……咳咳。”
一大口血,喷薄而出!
原本,郑彦华还有些惋惜,听了邹涛这一番言论,面容冷峻起来,还未开口,一边的齐象厉声反驳——
“邹涛,匹夫!乱世之中,安来义举?尔等屡次三番,助纣为虐,以残暴之师,协助周国欺我大唐子民,安敢在此贼喊捉贼?既然你冥顽不灵,本将就成全你的忠心!”
猛然间,抄起手中长槊,就要冲上前去。
谁知,扶着邹涛的蔡岭,突然松手,从身上拿出一柄短刀,笑着说:“邹将军,属下不能死于唐寇之手,先行一步了。”
说完,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喷出,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邹涛擦了擦嘴角的血,笑道:“好小子,真是狡猾,倒走在我老头子前面,好,好。”
眼神回顾,冷冷地看着郑彦华、齐象、柴克贞三人,以及身后的唐军,怒吼道——
“吴越儿郎,誓死不降!”
郑彦华一转身,手抬起,冲着弓弩手示意一下。
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一阵箭雨,瞬间没了动静。
经略府外、大街小巷,喊杀的声音也在慢慢减弱。
“凡是,盖棺定论,不予追究,命人抬出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吧。”
柴克贞近前,低声问道:“郑节度,给陛下的奏表,打算如何写?”
郑彦华不仅是清淮节度使,也是殿前两军指挥使,有责任向李煜汇报战况。
“战果,如实禀报。”
“……自然,可信王下令屠城之事……”
“也要如实禀报。怎么,有所不妥?”
“属下,说不上来。”
郑彦华叹口气:“信王殿下的做法没错,经此一事,必然震慑周边吴越百姓与军队,可陛下那里,也不是好糊弄的,你我不过是行伍之人,可不是皇室。”
李景达爱怎么说,都行,他是皇叔!
身为一线将领,无论成败、好坏,最好实话实说。
齐象点头,表示认可,又问了一句:“郑节度,下一步该如何?”
“齐节度,宁国军立即整顿,准备开拔吧。”
“哦?前往何处?直扑湖州吗?”
郑彦华摇了摇头,说道:“龙华山,观音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