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横流,疯狂的火浪似要把整座京城吞噬下去。
烟雾弥漫,如同五月的浓云降到了地面。
这不是李雪娥认识的京城。
在她的记忆里的京城是盛世繁华,而不是兵荒马乱。
遥望着皇宫上方那直冲云霄的烟柱,她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
“皇兄……”
听到她不经意的呢喃,一旁的姜辰锋却显得毫不惊讶,因为李雪娥已在赶往京城之前便已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弟子并不叫龙小娥……弟子本名叫作李雪娥,是当朝的静盈公主。”
李雪娥说这话时不停咽着唾沫,“弟子不是有意要隐瞒师父的,当初之所以伪报身份也是怕皇兄知道我的去向后派人捉我回去,也怕……师父知道我的身份后不肯收下弟子。”
“嗯。”
姜辰锋却只是淡淡地回了这样一个字,好像早就猜到李雪娥的身份不同寻常。
李雪娥又道:“如今匈奴大军压境,京城危在旦夕,弟子……毕竟是皇室一员……”
姜辰锋没有回这句话,只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就调转方向,直奔京城而去。
与他们师徒同行的还有凶名在外的“绯焰女魔”叶时兰——自一年前那场决斗之后,她便与姜辰锋约定于一年后再聚寿南交流武技,岂料正逢国难当头之际,便与姜辰锋一同护送李雪娥北上。
然而,当他们抵达京城后,却被眼前这惨烈景象深深震惊。
叶时兰忍不住看向姜辰锋,道:“姜兄弟,此时去皇宫难免要遇上匈奴主力。”
姜辰锋则看着李雪娥,漠然道:“去不去?”
其实在李雪娥看到那道皇宫上方的烟柱之时,她已不敢指望还能见到皇兄李雪庭,但她又实在忍不住想要去亲眼确定——可她又怎么好意思让姜辰锋与叶时兰陪自己一同去涉险?
姜辰锋已在她的目中看到答案,于是不再发问,而是面无表情地进向皇宫。
沿途所见是愈发猩红的街道,还有惊慌失措的百姓,而且他们居然还看到一个正在超渡亡者的和尚。
叶时兰目光一凛,脱口道:“无得?”
“叶施主。”
无得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着实有些沉重。
叶时兰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们这些佛门弟子素来盛世下山,乱世闭门,你这和尚不在少泽山待着,却跑到这战火纷飞的京城来?”
无得苦笑一声,说道:“不瞒叶施主,贫僧的师父已失踪一年未现,而贫僧这一年来也是为此踏遍山河……听闻师父不久前曾出现在京城,便从少泽山一路赶来,不料……”
姜辰锋截口道:“你便是医仙张青文的师兄,活佛大师的亲传弟子无得?”
无得疑惑道:“正是贫僧,不知这位施主是……”
“姜辰锋。”
姜辰锋淡淡道:“你很不错。”
无得没有听懂这句话,他认识大部分人都因为他的身份而极其显恭敬,但他又怎会不知这些人其实都在心里骂他无耻?
似姜辰锋这样诚心说他很不错的人,还是无得平生第一次遇到。
是以,他只感到无比疑惑:“很不错?”
姜辰锋道:“很不错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做我的对手。”
无得的表情顿如吃了一只苍蝇一般难看,想不通自己怎会被这个杀星给盯上了。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婉言拒绝时,李雪娥忽然从他身旁急奔而过,直奔那条通往京中闻名的魏武大道。
这条魏武大道建自武帝元年,宽达六十丈,可容数十辆马车并驾齐驱,整个大魏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如此伟阔的道路来。
此刻,魏武大道上已不见昔日繁华,只有争先恐后逃亡的京中百姓。
李雪娥目光收紧,在那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队车马。
她会注意到这队人倒不是因为那辆马车有多么特别,而是因为那赶马的车夫竟赫然是常伴李雪庭身边的总管太监邹京,而围绕在马车两翼的十一位骑士则是负责皇宫守备的“十一铁鹰”。
——车内之人莫非是皇兄?
李雪娥带着这样的想法一路急跑,穿梭在慌乱的人流中,终在马车即将驶过之前挡于路前。
邹京突见前路上冒出一个白衣公子,还以为是哪个想要搭车出京的江湖客,本想置之不理,催马撞开他便是——可当他看清那拦路之人的面容后,吓得险些没握住马鞭。
“吁!”
邹京气沉丹田,双臂猛地一扯,凭借过人的臂力与深厚内力硬生生将四匹骏马扯住!
“十一铁鹰”同时勒住各自坐骑,瞠目结舌地望着失踪多年的李雪娥,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自李雪娥当年离京出走之后,李雪庭在这些年里从未停止打探这位小皇妹的去向。
可李雪娥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是“十一铁鹰”还是六扇门都未打探到她的半点音讯。
时间一久,李雪庭只以为自己这位皇妹已不幸于江湖,不敢在做此生还能相见的念头。
怎料在这匈奴破城之际,这位消失多年的十六公主居然又莫名出现了。
“公主殿下?”
邹京反复看了李雪娥三眼,才确定前方那公子哥打扮的剑客正是酷爱女扮男装的十六公主。
“邹公公!”
李雪娥也顾不得与邹京寒暄,飞身跃至车辕上,急吼吼地掀起车帘,欣喜道:“皇兄,我……”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坐在马车里的并不是当今天子李雪庭,而是两个面容与其相仿的中年人。
其中一人年岁稍长,面留微须,约近四旬;另一人面白肉嫩,虽已过了而立之年,看起来却好像方过双十。
由于马车骤停,这二人本是一脸惊疑,还以为匈奴军已追到了魏武大道上,却没想到掀开车帘的竟是李雪娥,一时真是惊喜交加,一同起身行礼道:“侄儿拜见小姑!”
这两人明明年长于李雪娥,怎会喊她为小姑?
原来这二人便是李雪庭的大皇子李建元与二皇子李建宇。
李雪庭下给邹京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保护大皇子李建元平安出京,而二人逃离皇宫之时,又恰好遇到在“十一铁鹰”护送下出宫的二皇子李建宇。
李建元与李建宇为争太子之位已暗斗多年,可到了如今这个当口,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父皇的那张龙椅?
于是,两队人即合一队,飞似的逃往京城南门。
“怎么是你们?”
李雪娥冲进车内,左看右看,沉声道:“皇兄何在?”
闻言,两位皇子当即神情一黯,李建元更是目中泪光闪烁,颤声道:“父皇……父皇他于贞武殿……驾崩了!”
李雪娥顿时面色煞白,踉踉跄跄地退出马车,痴痴地望着自那皇宫飘来的黑烟,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在她看来李雪庭或许不是一代明君,却是一个心善的仁君,同时也是一个极宠她的好皇兄。
“皇兄……”
李雪娥似乎已成了一个失了魂魄的木偶,喃喃道:“未曾想当年一别,原来已是永别……”
她说不下去了,她也已后悔了。
——当年为什么要那样任性?
——为了那镜花水月的江湖梦?
李雪娥惨然一笑,只觉得皇兄李雪庭之所以走的如此孤寂,正是因为皇室里皆是如自己这般无心社稷之徒——享皇室尊遇、食百姓供奉,却在这国难之时如过街老鼠般逃窜!
这一刻,十六公主似已明悟到一种她从未理解过的情感——这情感小则可以撑起一个家,大则擎起一片天。
这情感叫作——责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李雪娥一直认为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人没有道理做不到,要不然何来的巾帼代父从军,何来的前朝女帝力顶社稷?
李雪娥也明白自己或许不能扶起大魏这将倾大厦,但她仍恨自己明白的太晚,恨自己没有为这大魏江山尽过一分力。
“殿下……”
邹京见她如木鸡般呆立,忍不住苦声道:“陛下已……还请殿下节哀……眼下永安门已破,京中禁军只怕也难挡片刻,还请公主与老奴一同离京,待找到一个安全之所后再做打算。”
李雪娥缓缓吐出一口气,回首看向姜辰锋,凝声道:“师父……弟子得走了。”
姜辰锋只回了一个字:“嗯。”
李雪娥又道:“如今敌军入城,京城已非可留之地,师父不如与我们一同……”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邹京急声道:“殿下,此事万万不可!”
他指着姜辰锋、叶时兰、无得三人说道:“以如今这局面,老奴与十一铁鹰只可会心保驾两位皇子与殿下三人,哪里还分得出心来照顾这三人?”
叶时兰闻言便是一声冷笑:“我叶时兰一向不需要谁来照顾!”
“你便是叶时兰?”
“鹰首”吴开平哼了一声,冷笑道:“想不到恶名昭着的绯焰女魔竟敢现身天子脚下,若非正值非常之期,我非要将你逮到六扇门去!”
叶时兰横眉一瞥,淡淡道:“鹰首吴开平?”
吴开平傲然道:“正是在下!”
叶时兰悠悠道:“身为大内禁卫之首,你的本职乃是保护圣上,可是你连自己的本职也做不好,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代六扇门行事?”
吴开平怒目道:“魔女,你胆敢再说一遍!”
邹京也是面色一沉,寒声道:“圣上之所以自行归天,乃是不愿落于敌手受辱!老夫劝你赶紧为方才的话道歉,要不然莫怪老夫剑下无情!”
叶时兰挑眉道:“我说出去的话从不会收回,你要是觉得自己的剑够利,何不试试?”
邹京怒笑道:“好好好!老夫的剑已多年不曾饮血,今日便拿你这女魔头血来献祭圣上!”
“够了!”
李雪娥一声厉叱,怒喝道:“这位叶姐姐是我师父的朋友,你们不得对她无礼!”
李建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走出马车,说道:“小姑,原来你这些年竟一直与这些江湖草莽一道厮混,还拜了这不知名的一介草民为师父……”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小姑,你好歹也是皇室要员,岂可做出如此……唉!”
他这说的阴气十足,但凡是个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他耻与姜辰锋等人同行。
“放肆!”
李雪娥怒瞪着他,正要出言教训之时,姜辰锋却已扭头便走。
见状,李雪娥哪里还管得了李建宇,立马跳下马车追上去,一把拉住姜辰锋的衣袖,急声道:“师父何必与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动气?”
“我没有动气。”
姜辰锋如此说道:“他们没有说错,我本就是一个无官无职的草民,何况官与民的道本也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李雪娥正色道:“师父要走,那弟子便随师父一起走!”
闻言,邹京连忙拦住前路,慌忙道:“殿下,如今可不是太平盛世!您要是跟着此人走了,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朝不保夕!”
他将头一挺,竟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老奴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殿下再次涉险!您要是非要跟此人走,不如先杀了老奴!”
此言方落,“十一铁鹰”也一拥而上,瞬时将姜辰锋与李雪娥二人包围。
“你……你这个老奴才!”
李雪娥气急败坏地看着邹京,连那根指向他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邹京却将头一扭,故意不去看李雪娥,只朝着姜辰锋喝道:“年轻人,老夫也不管你是用了何等手段骗取殿下的信任,但公主能够平安返京,想必也有你的功劳!
所以老夫也不计较你先前之罪了,但你若是识趣便赶紧滚蛋,莫再痴心妄想地缠着殿下!”
姜辰锋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便是邹京?”
邹京道:“是又如何?”
姜辰锋道:“听闻邹公公的魏武剑法已臻至圆满,便是当年的鸿山剑侠李恒一道长也对邹公公的剑法心服口服。”
邹京哼道:“看来你这年轻人虽然心术不正,但还算见识不浅!你既知老夫的身份,便该知道我们这队人里容不下你们这些草莽之辈,你们也绝无可能带走殿下!”
“我确实无意与你们同行。”
姜辰锋面无表情地说道,可他随即站到李雪娥身前,淡淡道:“可我若是非要带她走,你们又能如何?”
邹京不说话了,但那双常眯的眼睛却忽然瞪得老大。
宫里的人都知道邹公公是一个和蔼可亲、酷爱说话的眯眼老头。
可是只有宫里的老人才知道邹公公曾是圣上身边的第一护卫,当他不再说话、张开那双眯眼时,便是他动了杀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