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才停了一天的雪果然又开始下了。几个掌柜和伙计们歇息了一夜起来,那火堆也烧得差不多了。待熄了火走出屋子,一群人分作几片,三两人挤在一处,缩着脖子,微眯着眼睛上了马车。
年轻后生和老掌柜一道上了中间一辆马车,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四十来岁的慈眉善目的中年掌柜。
老掌柜拿着烟枪,挑开帘子看着外头的动静,见风雪越来越大,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真是十几年不见这么大的雪了,哎,冷啰!”
寒风从掀开的帘子处卷了进来,还裹着点冰花,吹得三人都打了个哆嗦。年轻后生忙将帘子扯了下来。
见老掌柜还拿烟枪撑着帘子,露出个透风的缝隙,冷风一阵一阵往里头灌,那年轻后生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老掌柜埋怨道:“老掌柜,这风吹得要冻死人了,尽往我脑门上吹!您老好歹让帘子放下来吧。”
老掌柜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烟枪收了回来,点着年轻后生笑骂道:“就你这后生怕冷!年纪轻轻的,非弄得个跟小姑娘似的!”
年轻后生倒竖着眉头哼了一声,有些不虞地扭过了头,转身对着车厢里的火炉子撒气。
老掌柜和旁边一直坐着没出声的中年掌柜对视一眼,一时都笑了起来。
年轻后生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拗着头将热茶递到了老掌柜和中年掌柜手上,语气不怎么客气地哼道:“诺,喝茶!”
老掌柜也不恼,接过茶杯呷了口热茶,拍着烟枪杆子跟中年掌柜笑道:“这后生就是面上经不得说,嘴上没好话,心头好着呢!”
“老掌柜向来看人准,我看这娃子也挺好。”中年掌柜也笑着点了点头,转而又朝年轻后生笑道,“义哥这回走一趟。恐怕赚了不少家什吧?你这年纪。也该娶个媳妇儿了。回头我替你做媒,给你相看个好姑娘。等你安了家,这生意做起来,也有个盼头了。省得你一天到晚买些不着调的东西,要不就给了这个楼那个园的女伎使,你也该好好存些银钱,日后养儿子!”
那年轻后生名唤薛义,本名是不得知了,总之自到了元江起就一直用的这名儿。面容平和略有些发福的中年掌柜姓萧,萧姓是北燕的大姓。萧掌柜认识的人多,人缘也极好。
拿着旱烟的老掌柜倒是一直没人知道来历。只晓得这位掌柜二三十岁起就在元江一带跑生意了。一年南北两趟走,从大秦到北燕,再到草原八部,各个地方都去过,见多识广。再加上性子和乐,身子骨又硬朗,也常常指点后生。倒是颇受元江一带掌柜们的尊敬。
“呸!呸呸!我才不养儿子!”薛义一脸嫌弃和不耐,略显秀气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呸了好几声,一边儿哼气一边磨着牙,“这当头,养儿子就是赔钱!萧掌柜您可别操心了!我这样子正是自在呢,再有个媳妇儿,那不得闷死我?再说了,我一个人。真要打起仗来也跑得快些,要是拖家带口的,保不准被人一刀给端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萧掌柜一个杯子拍在薛义脑门上,语气无奈又好笑地教训道,“我说你这娃子吧,哎,嘴巴上不着调,可心里头还知道要带着媳妇儿儿子跑,可这脑袋瓜子里想的东西……怎么就尽是些亏本、打仗、逃难的事儿?”
中年掌柜边说边叹气,手指点着薛义,简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一声长叹,看着老掌柜苦笑道:“这娃子心眼实,是个厚道的,可偏偏说话不中听!亏我还想把大舅子家的侄女儿说给他呢,老掌柜看看,哎,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那就别说啦!”薛义忙接上话,俊秀的脸上明显写着不情愿三字,话说完,脸又慢慢拉了下来,苦恼又惆怅地叹道,“不是我乱说。萧掌柜看看,咱们这一趟走下来,哪儿都是兵士守卫,比前年大战的时候还要严。别的不说,就说说元江,这都闹了这么久了,等开了春,元江水一化,草原上又要放牧……我估摸着,这战事只怕开春前就要打起来!世道苍凉哦,我还取什么媳妇儿?您家的大侄女,您还是说给别人吧。”
萧掌柜哭笑不得地点着薛义,最后索性甩了甩头不理会这小子。
老掌柜一口一口抿着热茶,神情有些恍然,浑浊的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看着眼前东西看出了神。
等到杯子里茶水喝完,老掌柜才恍然回过神来,朝萧掌柜笑着劝道:“你别跟着年轻后生一般见识,这孩子想来是一个人过惯了,有些怕娶媳妇儿。”
话音未落,薛义涨红了脸,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怒眼瞪着老掌柜。见老掌柜笑得一脸慈祥,薛义肩膀耷拉着,瞬间似泄了气一般,无力地收了目光,嘟囔起来:“老掌柜尽爱笑话人!”
这下萧掌柜也乐了起来。老掌柜将茶杯放下,目光慈爱地看着薛义,良久才磕着烟枪杆子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车厢里的两人说叨。
“哎,只怕真要打起来了,看今年这情形,不大对啊……”
萧掌柜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失笑道:“怎么老掌柜也说这样的话了?元江一带是早晚要打一场。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来都是一家子,大家打完了咱们照样做生意,也犯不着跑多远,前头唯蒙可汗跟尉迟将军不都发了榜文,说不得扰民?我见识浅,老掌柜倒是说说,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不大对的?”
“你这话也没说错,”老掌柜点燃旱烟吸了一口,脸上带了点惆怅和感慨。
车厢里一时烟雾缭绕,薛义呛了一口烟,一连咳了好几声,连眼泪都咳出来了,一边掀开帘子透着气,一边背对着老掌柜告饶道:“老掌柜好歹少吃两口烟吧,这呛得人,咳咳咳……”
老掌柜见状笑骂了一声。将烟斗里的烟用茶水浇熄了。却仍旧含在嘴里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单是元江这边倒也无妨,可这一趟一走,只怕大秦也要乱啰!老头子听几个常年来往的老哥说,朝廷里从年底就开始吵,听说皇帝老儿只怕熬不住了。哎,这一乱起来,恐怕还真不好说……一通混战,遭殃的还是平头百姓。老头子老了,这辈子倒也看得开。可这些年轻后生们……”
老掌柜点着薛义,语气寥落地叹了口气。“哎,老头子只盼着这北边能安定些,好歹能让人安生讨口饭吃就罢了。等过几年局势安稳了,这些后生们吃过苦历练出来,生意也好做,这日子才有盼头。如今,哎……能过一阵是一阵啰。义哥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就怕到时候都没地方跑!”
这回薛义也跟着叹了口气,手里拿着火钳烦躁地翻着暖炉里的红炭。
萧掌柜也面色惆怅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没了话。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了。
马车沿着被冰雪覆盖的小路慢慢行驶,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路地车辙印。太阳落山时,一行人总算到了天河城。
下了车,掌柜们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这南北两边跑生意。利润是极丰厚,可却容易出事儿,如今平安回来了,自然满身都轻松了起来。
几个掌柜聚到一起彼此告了辞,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意,这一趟总算赶在春节的尾巴上头回了家了,免不了都有几分归心似箭。
萧掌柜跟老掌柜和薛义告了辞,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路回了萧府。
车厢里暖意融融,且极为宽敞,装置摆设也比一路上的破旧马车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只萧掌柜却一直紧皱着眉,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等马车走到天河城大街上了,才猛地吸了口气,掀开帘子朝外头候着的小厮吩咐道:“一会儿老哥去城外,跟罗小哥说一声,他要的东西都带回来了,请他空了过来铺子里取吧。”
老丁答应着,等将萧掌柜送回府,趁着夜色,折身就往城外驻扎的军营奔去。
第二天一早,萧家的杂货铺子刚开门,萧掌柜正看着人四下搬着东西,一个长相秀气略显腼腆的小兵走了进来,拍着萧掌柜地肩膀笑道:“掌柜的可算回来了!这都好几个月了,我原想着掌柜的年前能回来了,可让我一阵好等!”
“罗小哥来了,”萧掌柜回头见了来人,也是一脸的笑意,忙请了人到里间。“哎,瞧我,可不能叫罗小哥了,听说你升任了?该叫大人了。罗大人请——”
“掌柜的也会打趣人了,还是罗小哥好,掌柜的就这么叫吧。”罗小哥笑容腼腆,声音却很洪亮,朝萧掌柜拱了拱手,便抬脚进了里间。
屋子里很暖和,也清净,萧掌柜将一个小匣子递给了罗小哥,笑着解释道:“里头都是小哥要的东西。小哥看看合不合意。”
罗小哥笑着打开匣子,捡起其中一个极为精致小巧的珊瑚雕松树看了看,又低头瞄了眼匣子里的其他物件,随后合上匣子,朝萧掌柜笑道:“劳掌柜的费心了!掌柜的这一路上可好?听说大秦那边不大太平?掌柜的可没让人拦着吧?”
“真被拦住了,小哥这匣子东西只怕就带不回来了!”萧掌柜一脸哭笑不得,顿了顿,又迟疑着叹道,“不过这一路是不怎么太平,尤其是大秦京城附近,到处都是兵丁守卫,比前年大战是还紧些。哎,听说是大秦的皇帝老儿快熬不住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罗小哥笑眯眯地听萧掌柜说着,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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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渔妇; 书号; 作者:竹苑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