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之上,一支马鹿正在狂奔,屁股之上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滴落在雪地之上,清晰地标明着它的逃跑路线,在他的身后,数名汉子正大呼小叫地追赶着,不时有人停下来张弓搭箭,但茂密的林子,却阻碍了箭支的去路,一支支射出去,基本上都钉在了树上。
几个人追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但却仍然努力坚持着,现在还能发现个头这么大的一只马鹿,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部族里太多的人在挨饿了,抬一头马鹿回去,指不定便能为好几个人续一条命呢!再累,也不敢放弃。
追的人越来越跑不动了。
但马鹿因为失血的缘故,速度却也是越来越慢了。
看着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马鹿,追击者大喜过望。
它跑不掉了。
前方突然传来了羽箭的呼啸之声,追击者愕然停步。
奔跑的马鹿一头栽倒在地上,身上插了五六支羽箭。而与此同时,前方也同时出现了七八个汉子,他们欢呼着涌了上去,围住了马鹿。
“这是我们的!”追了老半天,最后却成了别人的猎物,先前的几个汉子大怒,急步上前,吼道:“卢老幺,这是我们的猎物,我们追了它半天了。”
被称做卢老幺的伏击者冷笑着将马鹿翻了一个身子,“胡老大,这马鹿身上,哪里刻了你的名字了?”
胡老大怒道:“你眼瞎了么,马鹿屁股上的那支箭,就是我的。”
卢老幺大笑:“如此说来,这马鹿身上扎了五六支箭,可都是我们这边的。”
“我们追了他半天了!”
“但是是我们抓住的。”卢老幺冷哼道:“胡老大,你命不济,也是没办法。它可是倒在我的脚下的。”
胡老大唰地一声抽出腰间的刀来:“你这是要明抢吗?”
卢老幺嘿嘿一笑,也是抽出刀来,随行的七八个人纷纷抽刀:“胡老大,你们人少,真动起手来,吃亏的是你们。我劝你趁着天色还早,去另寻猎物,免得空手回家。”
胡老大气得浑身颤抖,但看了看身边的四五个同伴,再看看对面,却终是狠狠地回刀入鞘:“我们族长自会去寻你们族长说话。”
“随时奉陪。山里的规矩,谁打到的是谁的,说破天去,这头鹿也是我们的。扛上,我们走!”卢老幺冷笑一声,指挥着两名手下抬起了马鹿,扬长而去。
谁怕谁呢?
如今在山里,本就粮食奇缺,入冬之后,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部族里几乎所有的男子,都被派出来寻找吃食,能找到一头马鹿,那是侥天之幸。别说是对方的族长,便是丁晟来了又怎样?到了那时候,马鹿都变成屎了,难不成他们还要不成?
胡老大眼巴巴地瞅着对方抬着马鹿扬长而去,心里却是在滴血。这头马鹿,起码有两百斤啊,就这样没有了。
可是要动手的话,不但没有一点胜算,吃亏那是一定的,自己就算顶得住卢老幺,剩下的人也绝然不是对方的对手。
而且,对方部族更大,人手更多,两边真要冲突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一方。
“胡老大,怎么办?”一个汉子可怜巴巴地一边瞅着飞了的马鹿,一边道。
“能怎么办?先去寻其它的猎物,总不能空手回家。等回去之后,再跟族长说吧!”胡老大狠狠一跺脚,“这样下去,全族人怎么还熬得过这个冬天?非得全饿死不可。”
等到天黑,胡老大带着这些人返回到位于南坡下的一处谷地中时,天色已经基本上黑了下来,百来个窝棚围着一幢大木屋,除了大木屋里还亮着灯外,其余的地方,都是乌七麻黑的。
他们虽然没有空手而归,但也只找到了几只兔子,几只松鼠,好不容易掏了几个松鼠的窝,也只寻了一些松子、榛子,板栗等果子,最多几斤重。
“族长,我回来了!”胡老大站在木屋外,大声道。
“进来吧!”屋里传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胡老大走进屋去,便看到老族长蜷着身子缩在火塘边上,火塘里火虽然熊熊地烧着,但屋子里比外边也好不了多少。
“来,喝口热水。今天可有收获?”老族长招呼着胡老大坐到了火塘边。
胡老大有些沮丧,将白日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族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他们整个部族有几千口人呢,壮丁都有五六百,我们拢共不到两百个壮丁,惹不起他们。”
“族长,这才刚刚入冬呢,接下来该怎么办啊?越往后,就越难找到吃食了。上头,就没有拨点粮食吗?”
“他们自身难保!”老族长摇头道:“我隔几天便派人去讨要,但几乎每一次都空手而归,逼得急了,便给三五百斤粮,这能济得什么事?”
“总不能眼巴巴地给饿死吧?”胡老大低声道。
老族长沉默了片刻:“前几天,我派你婶子出山了一趟,她是女人,不引人注目。”
胡老大吃了一惊:“婶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两斤盐。”老族长道。
“能买到盐?”胡老大喜道。他们在山里,除了粮食之外,最大的问题就是盐了,没有盐吃,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哪有这么容易?山下买盐,都是要登记的。一户人家一个月多少盐都是有定数的。倒不是山下没有盐卖,就是为了困死我们,不让盐流进大山里。你婶子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了过去几个得了她恩惠的人,凑了这么一点子。”
“婶子一直是个善心人,好心有好报。”胡老大道。“外头情况现在怎么样?”
老族长沉默了片刻,道:“那些外头的人,现在可不比以往了。修了好宽的一条路,路面跟石头似的,硬梆梆的而且平坦,马车在上面跑得飞快。还办了好多厂坊,做药的,做油的,甚至还在开矿山。”
“朝廷给那些外面的人分了田地,起了房屋,这些人今年都丰收了呢。现在冬天没有什么活计,全都去那些厂坊里做零工,每日所得也是不少。”老族长道。“这些事儿,我都没敢跟外边人讲。”
胡老大沉默了片刻,叹道:“要是当初我们不跟着他们跑就好了。”
“谁知道呢?”老族长叹道。
“现在我们怎么做呢?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胡老大道。
老族长出神地看着火苗,好半晌才道:“今天我们清点了一下族里,粮食只剩下不到一千斤了,就算是每天喝粥,也顶不了几天,其它的,就更不用说了。”
胡老大皱着眉头,整个族上千口人,这点粮食,嘴巴一张就没有了。
“我明天再多带人去找吃食,再走得深一些,指不定能掏几个熊瞎子回来。”
“就算找到了又能顶几天?”老族长摇了摇头:“明天你别去打猎了,我另派你个任务,你,出山去。”
胡老大怔了怔,咬了咬牙道:“好,明天我带几十个兄弟出山,看能不能做上一票,抢点粮食回来!”
“不是这个意思。”老族长道:“去抢粮那就是去送死,前些日子,狮子峰的覃氏兄弟带人出山抢粮,再也没有回来了,听说上百人,当场便被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被生擒活捉了,覃氏兄弟的脑袋,到现在还挂在山口上示威呢。唐人设好了圈套,专门等着我们出去呢!”
“那您的意思是?”
“你一个出去,找到唐人的长官,就说,就说我们投降,如果他们愿意接纳,我们全族人都出去。你婶子回来说,吉首那边,就按纳像我们这样的本地山民,还分田分房子呢!”
胡老大一惊道:“族长,阿大和阿二兄弟两人,还有您的两个孙子,可都在丁晟的军中,我们要是一投降,他们只怕,只怕就活不成了。”
老族长看着劈劈啪啪燃烧的火苗,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这一次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这不还有一个小孙孙跟在我身边吗?我们家,断不了后。将来也有人给他们上香烧纸。”
“族长?”胡老大握紧了拳头。
“能怎么办?”老族长叹道:“这里上千口子人呢,这样下去,家家都要绝后了,我是族长,能见着我们这一支族人,就此灰飞烟灭吗?你别说了,回去吃饱了饭,然后连夜出山。道路你熟,摸出去跟大家找一条活路。”
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石印章:“这是我的私印,拿着它,算做凭证。”
胡老大双手接过玉石印章,跪下来给老族长叩了一个头,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那是三婶的声音。
如果他们向唐人投降,阿大阿二,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指定是活不成了,他们可都是三婶子的亲生骨肉。
胡老大抬头,看着那一圈圈没有丝毫声息的小窝棚,咬咬牙,也不吃东西了,就这样走入了黑暗之中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