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瓷?
叶守财陷入沉思——
有这样的瓷器吗?
难道是他久不烧瓷,连带着龙泉时兴的瓷名都记不得了?
不过很快,叶守财的困惑便烟消云散了,因为他透过门缝,瞧见内里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茫然。
秉持着匠人对时兴瓷消息的探知欲,叶老爷子斟酌片刻,问道:
“说起来有些惭愧,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听过什么是天目瓷。”
“王掌柜可能说说?这是龙泉这几日新兴起来的瓷吗?按道理来说,如今最难得的瓷器,难道不该是影青瓷......?”
影青瓷前几日拍出的天价,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单是龙泉扬名,瓷娘子之名甚至已经名震州府。
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天下皆知。
难道就在这样的关头,还有能越过影青瓷名声的瓷器出现?
那可是影青瓷!
叶老爷子脑中转了一圈,匠人的身份驱使着他想多说些影青瓷正是自己孙女所作之类的话涨涨面子,可话到嘴边,终究是悻悻闭了嘴。
被称作王掌柜的胖男人好似能看明白叶老爷子的踌躇,不过他也不多嘴,只是喝了一口招待他的陈年碎茶,心中对叶家又不屑了几分,他道:
“影青瓷确实是传世之瓷,可瓷娘子毕竟年纪还小,所作瓷器也不多,所以名气暂且受困于南地。”
“再则,等真有一天天下扬名,人人追捧,那瓷价,哪是咱们能担的起的?一件瓷器可顶得上我两辈子的身家了。”
“咱们还是别将野心放的那么远,看看眼下就差不多得了。”
“那天目瓷与影青瓷不同,那是陈三的关门徒弟李肆所作,虽然那徒弟在师父死后远走他乡谋生,第一次作出天目瓷之地是在京都,不能算是正宗的龙泉青瓷,可也恰恰好是那地方,才有机会被更多人看到,更受追捧。”
陈三,龙泉公认的制瓷泰斗。
虽说龙泉这地方天才鬼才扎堆,各家都有各家的手段,可提到品行端,技艺厉害的匠人时,总会多说一句陈三。
他也有精通的瓷器,堆塑瓷便是在他手上发扬光大的。
所以王掌柜此时提出他来,别说是听得一知半解的叶守富与蓝氏两夫妻,连叶老爷子也没提出半点儿异议,而是安静听着。
王掌柜顿了顿,眼睛划过屋内几人的脸上,又呷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继续说道:
“就如影青瓷暂时传不到京都一样,天目瓷从前也是在京都之地盛行,一直到前些日子李肆风光回乡探亲,方才一并将名声传回来的。”
“那瓷器在京都有名,李肆一回来,只给各家亲朋带了几件存货,再没有多的。”
“听他的意思,往后就待在京中让儿子侍奉着养老,再不制瓷了。”
“一个将将老死,已受半辈子追捧,已然金盆洗手的老匠人,一个方才十几岁,手头代表瓷还没几件,瓷价令人难以望背的小娘子.......说句实在话,我王虎是个俗人,比起拿上自己身家赌,还是想稳稳当当的赚些银钱。”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都是暗暗点头。
其实任谁都知道,影青瓷的前景更大,可买不买的下是一回事,买不买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比起一看就野心不小的叶青釉,稳稳当当买进卖出,才是适合普通老百姓的赚钱之道。
王虎见几人心动,施施然便站起了身,随意拱了拱手道:
“.......大概就是这么些事儿。”
“你们这些瓷器,要是愿意卖,我就出四两,若是不愿意,我便先走一步。”
“这几日还是很忙的,不少同我一样的二道贩子都在想法子在这档口赚上一笔,到处去找从前同李肆有旧的亲朋旧友回收天目瓷,晚上一步,没准就会少赚好些银钱。”
叶老爷子原先正在想事,听闻王虎这么说,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散去,一咬牙一跺脚:
“卖!”
.......
王虎大摇大摆的捧着一盒子瓷器走了,叶守财略一犹豫,便晚了一步,被主屋内里的声音喊了个正着:
“老二!躲在门外干什么?!”
“那么大个人了,我都懒得说你,你自己当着客人的面不要脸也就算了,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哪里的窗户缝能遮得住你这么大的人!”
自从大房分家出去之后,往日里喜爱骂人的黄氏越发呆滞沉默。
反倒是叶老爷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暴躁易怒。
叶守财被吼了两声,也不觉尴尬,大摇大摆的进了屋子,寻了个位置,不顾自己颜色诡异的底裤露了多少,也不顾自己旁边的弟媳脸色到底有多难看,径直翘着腿大咧咧的坐下。
叶老爷子懒得瞧这不成器儿子的吊儿郎当模样,巴不得现在就让人快些滚,可按照他心中所想,又只得憋着火气道:
“老二,我且问你,我记得你往日是不是有个酒肉朋友,好的和你同穿一条裤子似的,也姓李?”
“咱们镇上姓李的也就那么几户,还都是本家,他应当是李肆的后辈吧?你这几日可有同他来往?听到他家被赠什么瓷器没有?”
叶守财原先走神为的就是这个,听到老爷子提,当即便想到自己同老爷子想到一起去了,当即喜上眉梢,正了正身形道:
“爹想从他手中倒个手,等些时日再卖出去?”
“我正想着这件事呢!虽说我最近没和李十八有什么联系,可咱毕竟多年的兄弟,兄弟从兄弟手里买件瓷器能算什么大事儿?只要喝上一顿酒的功夫而已!”
“只是酒桌上嘛.....内里门道,懂的都懂.......”
叶守财单手拢起,捻了捻食指和拇指,眼中的意味不明而喻。
叶守财才干十分不行,可拿捏亲眷向来很有一手,一下就猜中了叶老爷子内心的想法。
老爷子想的其实很简单,他今日见王虎高价收瓷,又听到了自以为内幕的消息,自然又想到了自家儿子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那王虎能做收瓷买卖,他们既然有门道,为何不做呢!?
没缘由王虎能富贵,双手八个戒指,而叶家人永远只能瞧着其他人富贵吧?
况且先前为了烧瓷,为了叶婉儿出嫁,为了分家,为了差雇,可借了不少外债呢!
哪怕是少赚一些,那也是赚,总比如今入不敷出,眼巴巴等着叶婉儿往家中寄钱好吧?
名头上,叶婉儿是嫁入了柳家,成了富贵人,可直到如今也不见什么回头银子呢!
叶老爷子斟酌着,明显有些松动。
眼瞧着老爷子抬手,似乎要将刚刚入账的四两银钱交给叶守财,蓝氏一只手死死绞着帕子,一只手狠捏一把身旁另一侧的自家男人,叶守富吃痛,下意识去看蓝氏的脸色,确定自己没理解错后,这才赶忙出声道:
“爹,不如我去吧。”
“那李十八的家距咱们不过几间屋子而已,哪里需要费劲儿到处找他。”
“况且.....况且咱不是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有天目瓷吗?他这烂赌鬼赌的家徒四壁,谁知道纵使是有,会不会已经当出去换钱了?”
“现如今家中一堆烂账,难不成啥都不知道,就又白贴四两银钱出去?”
“要依我看,还是先去找他打探打探,若是真有,咱们也再弄些酒菜款待他也不迟,哦对,一定得是在家中款待,咱到时候将主屋收拾收拾,专门置办张桌子出来,体面又妥帖,不必外头去花那些不必要的银钱。”
这话自然不是叶守富想出来的,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说的既中肯,又好听。
虽未直说怀疑叶守财会拿银钱出门胡玩开销,可却也有七八分明了了。
叶老爷子当即就将抬起的手放了回去,叶守财脸色不太好看,嗤笑了一声,直接当着蓝氏的面就开口道:
“从前也没见得你少同我一起上花船,去酒肆,现在装什么呢?”
“一餐几两银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少吃!”
蓝氏那张还算是风韵犹存的脸上顿时青红交加,叶守富心惊胆战的看了蓝氏一眼,心中叫苦不迭。
叶老爷子适时咳嗽了一声:
“少说几句!”
别说是现在家中连生变故,就算是家中没变故,蓝氏的父兄也不是叶家能招惹的。
大房分家走了,二房媳妇跑了,黄氏这几日又憔悴恍惚,呆傻的厉害,问十句都不见得能回上一句.......
这样的境况,不指望蓝家还指望谁?
难不成将人气走,自己还那滔天的外账吗?
要按他说,也得亏叶婉儿暂时还没将银钱送来分家,不然的话,三房怕是片刻都不能继续待下去!
叶守财略一思索,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悻悻的缩了回去。
厅中一时间陷入寂静。
好半晌,叶守富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那我先去?”
叶老爷子稍一颔首,叶守富便逃也似的走了,全程不敢多看蓝氏一眼。
叶守财生怕吃亏,连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
两兄弟前后脚穿过一方短巷。
事情比他们所想的还要顺利的多,李十八这平日里不是在花船就是在酒肆的混不吝,今日正巧在家。
不但在家,而且听到他们的来意之后,竟还真的神神秘秘取出了个盒子!
叶守富激动的险些直接喊出声,微微发颤的伸出手去接盒子,叶守财却急不可耐的先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这事儿若是放在往常,叶守富定得皱眉,可这回,两兄弟都目光炯炯的盯着瓷盒,恰是看到了什么晃目的金银珠宝。
线头粗糙的盒身被掀开一道口子,慢慢,慢慢,显露出内里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目瓷’来——
【鹧鸪斑束口盏,双图如下:】
古朴,沉重,压手感十足。
杯盏釉面花纹繁复,乱中有序。
多色交叠,层次分明......
再多,以兄弟俩的眼光,便再看不出什么了。
两兄弟看见天目瓷的第一眼便沉默了,可秉持着不死心的念想,还是将之从盒子里取出,交相传递了几轮。
李十八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方才道:
“两位哥哥看的如何?既然知道这种瓷器,想必是知道些事情吧?你们若是入手,等我四叔死后,瓷价肯定是会涨些的,若是你们要,我便低价卖给你们。”
没有回应,李十八有些不死心,继续鼓动道:
“说句实话,你们来得确实是巧,前几日有人来开价,想要将这件四叔给我的瓷器买走,我没舍得卖,要不是今日实在手痒,有些受不住了,想卖掉去赌坊碰碰运气......我也不想将这大便宜转手卖出去的。”
自古卖东西的,自然有五花八稳的说辞。
这话真假难辨,可兄弟俩的心思却是好猜——
这天目瓷,看着,好像,有些.....奇怪啊!
龙泉青瓷以冠绝天下之‘青’闻名,虽然兄弟俩烧瓷技艺不行,眼光也不够毒辣。
可看这黑乎乎,浑身像是爬满了扁蛛丝一样的瓷杯,难道看的还不准吗?
这样‘古怪’的瓷器,为何能收到人追捧???
兄弟俩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茫然之色。
李十八又卖力的夸赞了几句,可见两兄弟始终每个准话,不由得也有了几分火气,劈手从兄弟俩手上拿走天目瓷,不忿道:
“你们到底买不买!”
“我说的舌头都干了,你们要是不买便早点儿说,我好去找收瓷人卖瓷,早点儿翻本!”
兄弟俩自然没有那个本事草草将东西买下,况且他们当真看不懂这瓷器的秀美之处,踌躇片刻,方才说道:
“要不你同咱们去见一趟老爷子?家中大事儿,还得他点头才是。”
这话说的倒也没什么毛病。
虽说李十八最近听说过叶家正在闹分家,可分家又不是断亲,血浓于水,叶老爷子也是个老匠人,有什么大事儿回去问问老人家,倒也算是常理。
李十八撇了撇嘴,宝贝似的捧着盒子,径直走出屋内,朝蹲坐在屋檐下编草鞋的瞎眼老娘喊了一声,便在叠声苍老的‘别去赌’中,施施然同兄弟俩走出了家门。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三道身影便再进了叶家。
厅屋之中,原先的三人都还没来得及走,便见他们回来,也是吃了一惊。
叶老爷子浑浊的眼睛转动,一眼就看到了李十八怀中的盒子,当即大喜过望,连忙拄着拐子便来看瓷。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也是如叶守财与叶守富两兄弟一样,罕见的沉默了下来。
叶老爷子的语气之中,疑虑满满:
“这确实就是天目瓷?你准备卖多少银钱?”
李十八一扬下巴:
“那还能有假!?”
“几日之前就有个收瓷人来找到,说愿意出二十两,我现在急着用银钱,也没准备多赚你们的,给我二十两,这瓷器就给你们罢。”
李十八言之凿凿,神色笃定。
可叶家人,却是真的有了退意。
什么乌漆嘛黑的瓷,就要二十两?!
也没见得多好看!
真的会有人喜欢这种瓷吗?
买下来卖不出去又该怎么办!?
蓝氏看不懂瓷,却远比一般人看得懂神色,当即果断出声道:
“我们不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