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姐死后,阮阿丽心里只有恐惧和害怕。
当然还有很多常见的,关于“如果”的遗憾:
如果,我那天劝说她不跟李冲出场的话……
如果,那天我及时把她从车上拉下来的话……
如果,我记下车牌,立刻报警的话……
如果,我当时看到警讯就去了警局的话……
如果……
不论有多少个“如果”,对她而言,也就是朋友离世的伤感和遗憾,想起来最多陪上几滴眼泪也就罢了,生活依然继续,该怎样怎样。
然而黎雪娇的事情不一样,阮阿丽心里明白,在这件事里,杀人的是李冲,但递刀子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是她亲手把黎雪娇送到了死路上。
尤其是看到了警讯之后,阮阿丽更是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场噩梦当中,茫茫然,没有边际。
梦里,黎雪娇怀中抱着一大捧钱,朝她走过来,到跟前咧嘴一笑,露出一根长得吓人的舌头,再仔细一看,她怀里抱着的全是冥币……
“枕头下面放一把剪刀可以辟邪,就不怕做噩梦了。”
她想起小时候被噩梦吓醒后,妈妈一边把一把缠了红色绒布的剪刀塞到她的枕头下面,一边帮她擦去额头的冷汗,安慰她说。
果然,听妈妈的话是不会吃亏的。
一把锃亮的剪刀放在枕头下面,梦里再不见了黎雪娇来追魂索命,然而她的噩梦却还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下了班,她和一个叫思思的同伴一起拼车回家。
陪了一晚上的笑,她和思思都有点儿累了,她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养神,思思一个人坐在后排,没有人说话,车里显得异常安静。
周末的凌晨,路上的车明显要比平时多,社畜们奔忙于工作一周,到了周末总算可以舒活一下筋骨,放松放松精神。
车多,加上时间到了半夜,难免归家心切,不但车速快,不讲规矩地加塞儿也司空见惯。
司机师傅一忽儿踩刹车,一忽儿骂骂咧咧的。
阮阿丽觉得烦躁,她拿手擦了擦右边车窗的水汽,想看看外头,这个时候,坐在后排的思思忽然开口了。
“玫瑰姐,你看前面那个十字路口!看到什么了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阮阿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一声:
“十字路口,怎么了?”
思思的声音有些古怪,她的身体向前微微探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挡风玻璃: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看见黎雪娇了啊。就在那个十字路口站着,一晃眼又不见了。而且,她好像还看见我了似的,张着嘴朝我笑呢……”
司机师傅大概以为这两个夜场混事儿的小姑娘,是在开玩笑,专门吓唬对方,不以为意地勾勾唇角,懒得参与其中。
只有阮阿丽听得后背发凉,头皮发炸:
“思思,别开玩笑,这半夜三更的……”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后视镜,视线刚触到,猛然间身子一僵,感觉整个天灵盖都飞出去了!
她差一点儿骇叫出来!
后排思思的旁边,那本来应该是空着位置上,坐着一个女人,那是……
黎雪娇!
阮阿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来,定了定神再看,车内的灯光很暗,后排只有的思思,哪里还有半分黎雪娇的影子?
“怎么了?”后视镜里,思思瞥了她一眼,“你刚刚看到了吗?十字路口?”
“没……没有。”
阮阿丽本来都慢慢平静下来的心,让她这么一问,又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刚刚……真的看到了?”
思思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居然出奇地镇定:
“看你那小胆儿!疑心生暗鬼,人都是被自己给吓死的!就算真的有鬼,我又没害她,她报仇也找不到我的头上来!要是她非要欺负我,大不了害死我,大家都变成鬼,到时候看谁厉害!”
司机师傅开着车,还是被思思的话逗得笑出声来:“小美女看着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这么厉害!简直是女中豪杰啊!”
“那是!”思思一脸得意,“这世道,鬼怕恶人!”
阮阿丽没吭声,心中忽然很是羡慕思思这股子狠劲儿了。
人,要么就是足够狠,豁得出去的,要么就是良心全部都丧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渣子都不剩的。
凡是还在战战兢兢,害怕半夜鬼敲门,追魂索命的,都是像她这样,良心丧了一半的。
这才着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催的事。
***
这会儿在审讯室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对警察和盘托出。阮阿丽居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块一直压着巨石被移开了,一时间,连呼吸都仿佛畅快了许多。
她下意识地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向上弯了弯。
“阮阿丽!”
一声断喝,让她一下子坐直了!
阮阿丽睁开眼睛,茫然地看过去,映入她视线的,是顾屿凌一张愤怒到了极致的脸:
“你口口声声说,后悔当时没有拦住瑛姐上李冲的车。好!那次是意外,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你是无辜的,最多算是安全防范意识不足,没有人会指责你。
但是这一次,你心里既然笃定李冲是当年杀死瑛姐凶手,当他再次出现在红色天鹅绒的时候,你不但没有报警,反而还把一个关心你的女孩送到他的车上去。你这么做,和亲手推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阮阿丽刚刚清晰了片刻的视线再一次迅速地模糊起来,透过迷蒙的泪眼,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顾屿凌对她的指责像迅疾射出的利箭,直直扎进了她的心里。巨大的悔恨像潮水一样漫过了头顶:
“我知道我有罪,”阮阿丽哽咽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事后我也非常后悔。那天晚上,我难过得一整夜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想要联系到黎雪娇。我总抱着一丝侥幸,可能我想错了,可能瑛姐不是李冲杀的。直到,直到……”
“直到你看到了我们的警讯,你终于可以确定,黎雪娇死了,而且还是被你亲手送上了死路。”
顾屿凌冷冷地开口说。
从前一天晚上将阮阿丽再次带回警局到现在,她交代的每一句话,她流下的每一滴眼泪,至少有一半都是在为自己开脱,期望能够遮掩掉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顾屿凌承认,人心有趋吉避凶的本性,但因为要保护自己,就要彻底放掉别人的血,牺牲掉别人的命。
这实在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而今,事情一点一滴还原,案件一点一点抽丝,顾屿凌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得她一颗心沉甸甸的。
***
“顾警官,你说的这些我都承认,我是自私,我是贪生怕死,可是,在看到警讯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到警局来说明情况的。不然,我也不会被你们抓到,更不会现在还坐在这里了!对不对!”
阮阿丽有些不服气地为自己辩驳道,但碍于事实和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但是你最后还是害怕了,胆怯了。”顾屿凌的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我没有兴趣探究你的心路历程,我想请你回答我,为什么第一次到警局来,要给我们提供假线索,把黎雪娇说成是你呢?”
阮阿丽一时语塞,顾屿凌那种冷峻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她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你是害怕警方介入调查之后牵连到你!那个时候,你来警局,其实最想做的,并不是认尸,而是来打探消息的吧。当时你的心里应该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像上一次在海市那样跑路,我说的没错吧?”
阮阿丽的心里忽然就起了异样的变化,说不清是什么,难过、后悔、愧疚,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情,一时间全部都混杂在了一起,她把头垂得更低了。
“阮阿丽,”顾屿凌的眸光蓦地收紧,冷冷地说,“你还真是挺聪明的。你先将黎雪娇当成自己的替死鬼,然后还要再把她的最后一滴血也喝干净。你把你的名字安插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这简直是一个让自己消失的,最稳妥的办法了。而且你还拿准了,像红色天鹅绒这样的地方,自己本身就藏污纳垢,经不起推敲,对警察,当然是能避则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就算我们事后查出黎雪娇是那里的舞女,到会所去调查,他们不会,也懒得拆穿你,更何况,大概率上,他们甚至都不会承认黎雪娇曾经在那里工作过。我说的没错吧。”
阮阿丽咬着嘴唇不说话。
“阮阿丽,”顾屿凌继续说,“我告诉你,在我们的国家有一句话,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意思是说,你在世上做的每一件事,犯下的每一桩罪恶,冥冥中都有神明在账本上记着。你一定会,而且也是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叫做‘报应’!”
阮阿丽陡然惊怔,猛地抬头,如遭雷噬。
***
从审讯室出来,顾屿凌在前面走,江铠加快脚步跟上去。
“咱们下一步,得想办法让阮阿丽交代红色天鹅绒从事色情交易的内幕,争取在抓住变态杀人犯的同时,把这个窝点也给端了。”
“嗯,好。”江铠一口答应。
顾屿凌脚步停了一下,眼皮一掀,看着江铠:
“刚刚在审讯室你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都是我在问。”
“我在欣赏自己的教学成果啊。”江铠勾勾唇角,“徒弟出师了,为师很欣慰。”
“既然这样,那我不摆一场谢师宴,好像说不过去了。走!”
“去哪?”江铠一脸期待地问。
“警局食堂,随便吃!”
***
警局食堂,是让顾屿凌觉得幸福感很强的一个地方,她喜欢端着还留着消毒柜温热的白色餐盘,穿梭在一个个窗口前,特别是当这些菜肴不仅可口,而且还免费的时候。
很快,四道菜就摆到了面前:宫保鸡丁、番茄牛肉、清炒虾仁、紫菜鸡蛋豆腐汤,还有两碗香喷喷的米饭。
红红绿绿黄黄,鲜鲜香香。
“有肉有虾有汤,怎么样?还满意吗,师父?”顾屿凌满意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像一只看到了罐头的猫,笑眯眯地托着腮看江铠。
江铠发誓,他真的在她的腮边看到了若隐若现,甚至还在微微颤动的胡须。
“开动!”顾屿凌端起饭碗,先夹了一块牛肉,放到了江铠的碗里,“来,师父先吃!”
江铠一副“受惊若宠”的样子,口中连声说着“不敢”。
他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顾屿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江铠想了想,还是觉得情侣之间有话直接说,才是避免误会的唯一王道,于是——
“屿凌,早上你和姜法医是一起到办公室的吗?”
话刚一出口,江铠就在餐桌下面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是想好要直说的吗?这怎么话到嘴边又拐弯了呢?!
“对啊!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们俩是在走廊里碰到的。”顾屿凌夹了一块儿宫保鸡丁里的鸡腿肉,吃得津津有味。
江铠顿了顿,把心一横:
“屿凌,那个话剧是我问过她,但我是打算和你一起看的,不是要请她看的!主要是票特别难买,我想问问她,有没有认识的人,而且……,”江铠皱起眉头,“这个姜江,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简直莫名其妙!”
“没有莫名其妙啊。很正常嘛!”顾屿凌耸耸肩,又夹了一块番茄牛肉里的芋头送进嘴里,芋头炖得绵软入味,她觉得比牛肉还好吃。
顾屿凌一脸享受地抬头,正对上江铠等待的目光,她一愣,脱口而出:
“怎么了?”
怎么了?!江铠心想,这种问题,你居然能问得出来!
然而本着充分尊重女性的绅士原则(直接说就是惹不起,咳咳),他还是按捺着性子说:
“你刚刚说,什么东西很正常呢?”
“追求自己最喜欢的人,不就应该大胆直接吗?很正常啊!”
江铠感觉自己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虽然没有喝水,也条件反射似的一阵呛咳:
“什……咳咳,什么……喜欢的人?咳咳。”
顾屿凌噗嗤一笑,放下碗筷,看着江铠态度自若地说:
“她说,她喜欢你,要追求你啊!”
说完,顾屿凌故意顿了一下,唇角又向上弯了弯,双臂交叉在胸前抱住,脸上居然换了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说:
“而且,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