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隆六年,太尉乔丰离世,追封陈国公,陪葬入陵;两月后,卫国夫人乔朱氏因悲伤过度,也随其而去。
升隆七年,圣人立昌平郡主为皇太孙,年仅八岁的柳元泱成为大齐储君,入主东宫。
柳姒待柳元泱极其严格,从未对她露出过任何多余的关爱。
天子威严,不苟言笑。
作为大齐未来的皇帝,柳元泱不满十岁就开始坐在宣政殿侧,听那些朝中大事。
下朝后,柳姒会问她对各事有何看法,自己又有何见解。
她与柳姒这个姑祖母之间没有多余的温情,只有冷冰冰的考校。
柳元泱也与她那个优柔寡断的母亲不同。
人都说皇太孙小小年纪,便已习得圣人三四分的威仪。
同样的不苟言笑,气势磅礴、威严无情。
升隆十年,安分了几十年的突厥开始蠢蠢欲动,而大齐的火药技术已达炉火纯青,于是圣人决定出兵攻打突厥。
她不顾朝臣反对,将十一岁的柳元泱丢到军队中历练。
大将军孙悦怀作为主帅,出兵突厥。
这一战,大齐毫无意外地胜了。短短三年,整个突厥被吞并,大齐的版图也扩大了整整一半。
突厥的可汗作为阶下囚被俘虏到大齐。
时隔多年,张环吟再次来到上京。
永康二十六年,她回到突厥,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坐上王位。
就像多年前的除夕,宛吟园中说的一样:她做突厥可汗,柳姒做大齐皇帝。
可惜坐上王位的十几年后,她成了大齐的阶下囚。
大齐陛下待她还算和善,没要她的性命,把她囚禁在上京的一处别苑中。
日子很平淡,头发花白的柳恺会时不时去别苑中,找她的晦气。
但就如从前一样,大多数都是柳恺在她身上吃瘪。
每当这个时候,年过半百的柳恺就会如一个孩童般,怒骂她,骂她是个无情的女人,说总有一日自己会提着剑,也把她的手砍了。
有时也会骂她那早逝的丈夫,骂她那丈夫是个短命鬼,不比他活得久。
张环吟回到突厥后,和一个部落的首领成了婚,没什么感情,只有利益上的联盟。
后来等她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杀夫。
所以柳恺骂的那些话,对她起不到丝毫影响。
灭了突厥,孙悦怀在朝中威望更高,开始有人暗指她包藏祸心,功高盖主。
同样名声鹊起的还有柳元泱。
她虽非主帅,但经过三年的军中训练,人比从前要更刚强坚毅。
朝中大臣看着比三年前更添威严的皇太孙,心中信服。
身为她的武学老师,孙悦怀亦是与有荣焉。
升隆十四年,缘觉庵的静仪长公主病逝。
自景瑞三年淮王死后,静仪便再未见柳姒一面;即便后来帝亲临缘觉庵,她依旧不见。
只是有人时常在三清观后山那条小溪旁,看见已是宰相的王氏家主季禾,与一身僧衣的静仪垂钓。
升隆十五年,国师李衡子羽化登仙,三清观的监院由道人清来担任。
同年,不知圣人是年老昏聩,还是贪生怕死,竟沉迷长生不老之术,开始服用丹药。
三清观的新任监院被封为国师,成为御前新宠。
升隆十六年,年至六十岁的恒羲陛下在一次早朝中骤然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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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姒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这一觉她只觉睡了好久,醒来恍如隔世。
听太医说:她是丹毒累体,积劳成疾才会突然昏过去。
那些修行之人吃的丹药对身体无益,柳姒自然晓得,只是不曾想会这么快。
柳元泱伏在床边,一贯冷漠的面上浮出几丝担忧。
见柳姒醒来,她不免想起仍跪在甘露殿外等候发落的国师,眼中显出几分狠厉:“姑祖母,你此番昏迷皆赖那招摇撞骗的国师,孙儿已命人将他绑在殿外,此等妖道,需千刀万剐才行!”
躺在榻上的柳姒看着她,轻轻摇头:“放他走吧,此事与他无干。”
说罢,她望着坐在床畔的谢晏。
他难得沉默。
只是抿着唇,眼里带着几分怒气。
不是对那国师的,而是对她的。
这件事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受宠的国师不再入宫为圣人炼制丹药。
好似一切归于平静,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
柳姒照常伏在书案上批阅奏折,橙黄的霞光照在眼前,熟悉的眩晕感又涌上心头。
她停下笔,靠在椅背,闭目养神。
搭在额上的手有些犹豫,她答应过谢晏不再碰那些丹药。
但她想起堆积如山的公文,想起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想起尚才十七岁,还不能独当一面的皇太孙......
指尖微动,终是伸向了藏在隐秘处的一个匣盒。
国师虽再未入宫,但她还剩些未服完的丹药。
打开匣盒,火红色的丹药映入眼帘,捻在指尖,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
想起什么承诺,她又将丹药放了回去。
似有所感,她抬首,谢晏提着一个食盒站在珠帘后,目光落在她面前的丹盒上。
柳姒指尖微颤。
帝后相视许久,谁都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谢晏抬步,朝她而去,将手中食盒放在桌案上,里头是他亲手做的药膳汤,用碗盛上递到她跟前。
柳姒接过,拿起羹勺一勺勺地喝着。
沉默着喝完,谢晏又将空碗收回。却并未离去,而是朝她摊手。
“什么?”
她茫然。
“东西给我。”他硬声。
明白过来,她将那装着丹药的匣盒给他。
“还有吗?”他问。
她回道:“没了。”
就藏了这么一盒。
谢晏没再说话,拿着东西走了。
等到亥时,他又带着宫人入内,指挥着将桌上那半人高的奏折搬走。
柳姒瞪眼:“你这是做什么!”
谢晏面不改色:“已是亥正,大家该歇息了,这些东西明日再看。”
她一噎,只能心痛地看着宫人将折子搬出去。
伺候她洗漱完,他又倒了热水给她泡脚去乏。
坐在矮凳上,谢晏熟练地按医书上所注,给她揉按穴位。
柳姒垂眸,注视着他的背影。
多年过去,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原本光滑的肌肤也染上一些皱纹,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如年轻时明亮。
岁月无情,不会眷顾任何一人。
这样想着,她叹息:“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
这些年,她见惯了生死;也正是因如此,她才放不下。
她已经六十了,在位三十五年,却总觉得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
从前她不明白为何那样多的帝王临到暮年,都开始追寻长生不老,直到自己老了,她也渐渐明白过来。
身为皇帝,并非随心所欲。
光是一个政令,就要花上无数人的心血,耗费数年,且不一定能够推行成功。
她心中所期盼的盛世,终会来临。
只可惜她有生之年,不一定能见到。
“生死自有定数。”矮凳上的谢晏并未抬首,“一粒丹药不能助见功成,但后生可矣。”
后生?
柳姒喃喃。
今日太子傅与她说:皇太孙虽年少,但已能决断。
她兀地释然。
不能亲见盛世又如何?
她不能见的,就让泱泱来见,让大齐无数卓绝的后生来见。
......
翌日散朝,圣人召皇太孙入甘露殿议事良久。
半月后,御史台弹劾郑国公安庭序大逆不轨,狂悖专擅,贪污不法,僭越瞒上......等二十条罪行。
圣人大怒,命皇太孙彻查。
又几日,皇太孙上禀郑国公数罪为真。
于是圣人下旨,褫夺郑国公官爵,抄家斩首。
至此,靠着圣人宠幸,在上京呼风唤雨的郑国公被诛杀,只是死前仍冲着皇城内大喊。
言:圣人寡恩无情,兔死狗烹。
安庭序是柳姒手中的一把好刀,在她初登基、时局动荡时,发挥了很多作用。
可如今天下尽在她掌握,她便不需要这样一把刀了。
他剩下的唯一用处,便是用自己的性命,为皇太孙收揽人心。
升隆十八年,年过八十的苏黎生因一场风寒而逝,帝大恸,赐谥“文忠”,追赠太师,配享太庙。
升隆二十年,皇太孙大婚。
升隆二十一年,定王柳恺逝世;同年秋,前突厥可汗阿史那环吟病逝。
升隆二十三年,圣人传位于皇太孙,自尊太上皇。
交代好一切,柳姒便与谢晏计划着游历山水的事。
这个计划在年轻时便定下,只是那时他们谁都不曾想到,会等到六七十岁才来完成。
离开上京时,是个晴朗的春日。
柳姒她们没有告别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书信给柳元泱。
站在城门下,她最后再望了望那活了大半生的上京城,转身离去。
城楼上,柳元泱看着远处相携而去的两位老人家,红了眼眶。
随侍的女官是她幼时伴读,笑着问:“圣人既舍不得,为何不去送一送?”
年轻的陛下狠瞪了她一眼:“姑祖母不喜欢分别,又何必惹得她伤心?”
人都说太上皇因为从前昭阳公主的缘故,与圣人之间并无多少感情,也从不关心,教得圣人也是冷心冷情。
可柳元泱却知道,这世间没有比姑祖母更爱她的人。
白日里的姑祖母看起来漠然冷酷,但在无数个数不清的夜里,她都会趁自己熟睡后,来看望她。
这些柳元泱都知道。
姑祖母虽待她严厉,但这是作为一个帝王,最热烈、诚挚的爱。
收回思绪,柳元泱背手,眉宇间含着睥睨天下的威仪:“一路上的暗卫都安排好了?”
女官回道:“早就安排好了,太上皇他们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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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柳姒二人去了趟西山。
此处风景绝佳,与她窥见的前世那场梦中,没有半点分别。
她站在一棵桃树下暗想:前世那座无字坟碑,就立在此处。
下了山,停在一处酒肆旁,说书人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恒羲陛下的事迹。
择了个佳位,她与谢晏坐下吃茶。
只见那说书人一拍抚尺,说道:“咱们这太上皇可不是凡人,而是天神投胎。传说太上皇降世那日,霞光漫天,龙凤来贺,映出的火光把重华宫的屋顶都给烧着了......”
听了一个时辰的书,二人启程。
登上马车前,一个背着书囊的少女如风一般从柳姒面前蹿过,差点将她撞倒。
幸而她身后的谢晏扶了她一把。
少女见状停下脚步,满脸歉意朝她作揖:“抱歉抱歉,我急着去书院,还望老人家莫怪。”
柳姒正要笑着说无碍,一旁传来一妇人声音:“囡囡,你学费忘拿了!”
转首看去,一对夫妻跑来,气喘吁吁。
少女接过母亲手中装着银钱的荷包,挠挠头:“走得急,忘拿了。”
她父亲催促:“快别说了,再晚些书院就不招人了。”
闻言,少女才反应过来,又风一阵地离开。
夫妻俩站在原地目送女儿离开,继而转身归家,一边走一边道:“今日大则书院招生,也不知咱们囡囡能不能考过。”
“放心好了,囡囡那么聪明,怎会过不了?”
说着,夫妻俩脸上都带着骄傲。
被“冷落”在一旁的柳姒与谢晏相视一笑。
“走吧。”
她道。
春风拂过,带起茶肆旁的梨花落地,恍若下了场雪。
停在二人发上,好似白了头。
不过这一次,不用花与雪,也能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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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女帝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