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灯火都被熄灭,只剩一盏昏黄的孤灯,在夜中摇曳。灯下伏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被千牛卫关到此处已经两个时辰,昭阳从最开始的悲伤无措,再到后来的满心绝望。
她等了姑母许久,但一直未曾见到她的身影。
久到她以为她再不愿见她时,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那道身影站在门外,看不清神色。
昭阳转首注视着那人,好不容易停歇的泪水又汹涌而出,手肘撑着桌案艰难地直起身,她沙哑开口。
“姑母......”
柳姒并未如往日那样温和地应声,而是走到桌案另一侧,坐了下来。
跟随其后的平意端着一碗汤药放在她面前:“大家,药熬好了。”
昭阳看着那黝黑的药汁,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却不想下一刻,就见柳姒端起那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曾经最怕喝药的公主,如今也能一口气喝完那些苦得渗人的药。
见那碗药不是为自己准备的,昭阳不由问:“姑母身子不好么?”
问罢,又想到那个宫女,嗫嚅着唇,没再说话。
一旁的平意收了空碗,瞧见柳姒眉宇间的疲惫,没忍住对昭阳讥讽道:“公主原来也关心圣人身子有无大碍么?奴婢还以为公主毫不关心,不然怎狠得下心指使旁人对圣人下药!”
这些话灌入昭阳耳中,令她身躯不由一晃。
柳姒没管昭阳是何反应,侧头吩咐平意:“你先下去吧。”
“喏。”
平意退下,殿门也被合上,殿中只剩姑侄二人。
安静的殿内渐渐响起抽噎声,昭阳流着泪,伏跪在柳姒足边。
“对不起......姑母......”
柳姒并未责怪她,反而朝她招手,如幼时那般道。
“阿凰,来,到姑母身边来,让姑母再抱抱你。”
她越是这样温柔,昭阳心中的愧疚便越是汹涌,她扑进柳姒怀中,嚎啕大哭。
柳姒也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衣衫。
等哭声渐渐小了,她才问道:“知道姑母为何要打你吗?”
她指的在太极宫前,那重重的一巴掌。
怀中的昭阳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因为阿凰带兵闯进了皇宫。”
“错了。”柳姒摇头,“你若真狠得下心来杀朕,朕反倒有几分欣慰,能安心地将这皇位传给你。
可惜你优柔寡断,犹犹豫豫,连你兄长的半分手段都未学到。”
一个仁德的女君,是坐不稳这皇位的。
昭阳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从怀抱中起身,愣愣地望着她。
天子轻轻一笑:“你又知道姑母为何会想立你为储君吗?”
“因为阿凰是在宫中长大的。”昭阳回道。
“又错了。”
“因为你是女子。”
柳姒将她重新抱回怀中,像哄孩子一样摇着:“你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显赫荣耀,不是因为你是公主,而是因为有朕。
因为朕是皇帝,是女人,是你的姑母,你才能得到如今的地位。
大齐传国两百年,除了姑母曾是实封千户的公主外,便只有你一个。
可惜了,你太不知珍惜,妄想将姑母辛苦为你准备的一切,拱手让给他人。”
她叹气:“说到底,还是怪姑母太宠你。宠得你是非不分,愚蠢至极,轻易便被别人的三言两语哄骗。”
“你既怀疑你父亲是姑母所杀,为何不亲自来问一问?身为公主,毫无自辨之力,如何让姑母放心将这皇位交与你?”
话音落下,昭阳悔不当初。
下一刻,却又听见她说:“阿凰,你还不知道吧。你的驸马,是梁王特意安排到你身边的细作。”
此话一出,昭阳宛若晴天霹雳,不可置信:“驸马他......阿兄......”
从前不曾发觉,如今听柳姒这样说,她才恍然大悟。
这么多年,驸马一直很合她的心意,从未与她红过脸,可夫妻间哪里会没有摩擦的?
即便是姑母与姑丈之间,也有过争执。
但驸马却像是为她而存在的一般,无论外貌还是性情,都得她喜欢。
从前她以为自己幸运,可如今再想,却处处是破绽。
原先柳姒叫她着手朝政时,她在朝中渐渐有了声势,等要更进一步时,就有了身孕。
如今想来,哪有那样巧合的事?
柳姒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想笑。
梁王骗她时,她轻易便相信;如今自己说她驸马是细作,她也同样轻易相信。
不过前者在骗她,而自己的话却是实话。
今日昭阳能做出逼宫的事,柳姒并不失望;毕竟要想夺得皇位,没有野心又怎么行?
她失望的是:昭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那个兄长。
其实在昭阳为了驸马,而与她这个姑母争执,甚至搬离皇宫时,柳姒心中对她便已然失望。
她为了一个男人,冲昏了头脑,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女君。
至于下毒一事:柳姒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毕竟这是她多年前用过的把戏,若真将她瞒住,那她这个皇帝才是真正的昏庸。
好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柳姒拿出那颗为昭阳备好的药丸,轻声道:“即便你犯下如此大错,姑母依旧舍不得杀你,吃下这颗假死药,日后永远不要再回上京。”
昭阳拿起那颗药,迟疑问:“可是泱泱她......”
“朕已派人处死了驸马一族,泱泱日后会是大齐唯一的储君。”
听罢,昭阳苦笑。
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想着,她将药送入口中,吞了下去。
天际渐渐泛白,她伏在柳姒膝上,意识昏沉。
柳姒摸着她发顶,哼着她幼时常听的小调。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昭阳手脚开始发凉,她说:“姑母,阿凰可不可以最后再叫你一声......阿娘?”
在她刚学会说话时,总是“阿娘,阿娘”地唤着柳姒,但柳姒从不许她这样叫自己,会态度强硬地纠正她。
昭阳没见过父母,只有姑母与姑丈陪伴她长大;在她心中,柳姒和谢晏就像是她的阿娘和耶耶。
可她终究是辜负了他们的苦心。
面对她的请求,柳姒沉默。
直到昭阳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才听见姑母说。
“好。”
柳姒坐在椅上,冰凉的指尖摸着昭阳的额头,鼻子,嘴唇......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印在脑海中。
初阳的第一缕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伴随着一声叹息,昭阳放在她膝头的手臂无声滑落。
她说:“对不起......阿娘。”
……
太阳升起,却像是隔着一层轻纱的火苗,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柳姒在殿内独坐了许久,才离开偏殿。
裴简与苏黎生正跪在甘露殿外。见到她,苏黎生顾不得体统,朝她求情:“老臣求圣上能饶昭阳公主一条性命!”
昭阳不仅是柳姒的侄女儿,也是苏黎生她们呕心沥血,教授多年的学生。
不仅是她们,就连明灿也站在廊下,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柳姒弯腰将苏黎生扶起:“起来吧,朕没有杀她。”
以为按照天子性情,谋反的昭阳公主必死无疑的苏黎生愣住,两颗泪还挂在她布满皱纹的颊上。
“真,真的?”
见状,柳姒失笑:“朕为天子,可会骗你?”
她将假死药一事告知了他们,苏黎生喜极而泣,抬袖擦了擦残泪。
“老臣失仪,还望圣上治罪。”
苏黎生此人忠心耿耿,一生为国为民,可惜就是太重感情;不然也不会这般跪求到甘露殿。
就连在人前一贯淡然的裴简,眼中的担忧也消退了些。
“朝中大事还得靠几位相公替朕分担,朕怎舍得治你们的罪?”柳姒背过手,“只是,下不为例。”
回到甘露殿,郑喜呈上一个荷包:“大家,这是从中山王手中取下的,可要随王爷一同入葬?”
柳姒目光落向那枚荷包。
这荷包在她为长公主时,便见柳承明一直戴在身上,只是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抬手将那荷包打开,里头是用红绳系住的两缕头发。
她注视着,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只是突然间,立时怔住。
曾有一人,费尽心机与她做了几个时辰的夫妻。
喝过合卺,结过发。
她将头发放回荷包中,交给郑喜:“放回中山王手中吧,死前都还握着,想必对他来说很重要。”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没有一丝异样。
午后,圣旨昭告天下:梁王与昭阳公主谋反未遂,罪无可恕,已被赐死;其余逆党,杀无赦。
年幼无辜的昌平郡主,也被接入宫由皇后亲自抚养。
翌日,圣人改年号为“升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