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奉庄别辛之命下毒一事,被柳姒全数告诉了钟氏。
钟氏听后,面上倒没多少不可置信,只是语气讽刺:“我早该想到的。”
好好的人突然得了怪病,不是天命,便是人为。
听柳姒说白露已被关进县衙,自己今日也难得清醒,她心中对柳姒不由感激:“公主想知道什么?妾身必定知无不言。”
柳姒打量她的神情,斟酌开口:“娘子可晓得庄小将军身上那块月牙如意玉佩,是何来历?”
听人提及那块玉佩,钟氏神情顿时复杂起来。
她抬眸,对上柳姒双眼,语气肯定:“公主问我那块玉佩,定是晓得什么事了吧。”
“是有些猜测。”柳姒也不瞒她,“不过还需一些证实。”
听罢,钟氏难得露出一抹笑来,眼中带着对谁人的怨恨,那笑意夹杂着嘲讽。
“呵呵,枉你庄慕仪藏得这样深,还是露了破绽,当真是老天有眼。”
她抹了抹眼角泪水,对柳姒娓娓道来。
“当年我十七岁嫁进庄家,以为此生有了个好归宿,不想也不过一场空梦。
我与庄慕仪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嫁进来之前,以为同他做个相敬如宾的夫妻了事,只是他对我弃若敝履,连我的院门都不肯进。
婆母还在世的那几月,庄慕仪尚住在将军府中。
等到婆母去世,他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军帐,往后数年日日住在那里。
即便回到庄家,也不与我同房。
我也不是那等矫情的女子,得不到夫君爱惜,我自落得个清净就是。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那夜他好像很是高兴,在饭桌上多饮了许多酒,最后醉得不轻。
我命人将他送回房中,临走前,他拉住我的手,抱着我叫我不许走,不许离开他。
我以为他转了性,想与我做真正的夫妻,便没有扭捏,留了下来。
一切水到渠成,我和他行了敦伦之礼......”
说到这儿,钟氏神情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温柔的样子,好像他有多爱我一般,直到他伏在我的耳边,迷糊地喊着一个名字。”
她看着柳姒,笑问她:“公主知道庄慕仪他喊的什么吗?”
柳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下一刻,果听她说:“如娘。”
事情过去了这样久,久到她都忘了当时躺在庄慕仪身下,听他在她耳边轻唤这个名字时,自己心中是何感受。
她只记得她身上好疼,好冷。
夜又长又黑,长到她在想为什么天还没亮;黑到她看不清身上人的身影。
他在她耳边唤了一夜的“如娘”,而她也在煎熬中度过了整整一夜。
“那夜醒来,庄慕仪也很是懊悔,后悔不该喝醉将我当做其他人。
也是那夜过后,他不再住在军帐里,而是回到了庄家,只是仍不与我同房就是。
一个月后,我有了身孕,孩子便是除夕那夜有的。
我私心里不想有这个孩子,毕竟它阿耶阿娘并不恩爱,孩子生下来也不过受苦。
可我也狠不下心打掉,于是这孩子留了下来。
庄慕仪不喜欢我,可他很喜欢孩子。
自从我有了身孕,他就搬到我的院中,照顾我,陪我散心,陪我说话,陪我做之前从未做过的事。
可是越与他接近,我越发现他有什么秘密。
我心中不甘,就去调查,发现他心中藏着另一个人。”
她声音低沉:“永宁公主,名唤如娘。
原来他那夜唤的,是永宁公主的名字。
而他心中藏着的那个人,就是永宁公主;他随身戴着,十分宝贝的玉佩,也是他与公主的定情信物。
知晓此事后,我便去质问庄慕仪,他果然承认。
我一时冷了心,孩子就在那时流掉了。”
提起孩子,她目色迷茫中带着庆幸:“那个孩子没了也好,本就不该出现,自个儿去了倒是清净。
我晓得他喜欢永宁公主后,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既然他在与我成婚前便与公主相爱,为何不争取一二?而是同我草草成亲,误我一生。”
说到此,她眼中带着极度的恐惧,像是发现了什么十分害怕之事。
“于是我便去查,查到此事与婆母,与庄别辛有关。”
那是一个隐藏在庄家的巨大秘密,如今想来,她仍觉寒颤,似乎不愿亲口说出,她从床头的箱匣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将其打开。
她对柳姒说:“我在嫁进庄家之前,曾听人说婆母对庄慕仪十分疼爱,自小如珠如玉般照料长大。
婆母去世的前几日,意识难得清醒,本该唤庄慕仪在旁伺候。
可那时她极其厌恶庄慕仪,连多看一眼都不愿;不仅如此,她还不愿见到庄将军。
那时我身为儿媳自得亲自照料婆母,见庄慕仪跪在院中请见母亲最后一面,心中不免触动。
便劝婆母见上一面,全其孝道。
可婆母说:她没有庄慕仪这样的儿子。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婆母都没有见庄慕仪。
原先我只以为婆母狠心,直到后来,我从婆母娘家的贴身丫鬟那里,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婆母疯癫之前,写给庄将军,并未送出的一封信。”
钟氏将匣子打开,取出里头泛黄的信,交给柳姒。
“待公主看了这信,便会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
那封信最终被柳姒带走。
等人离开,屋中安静下来,钟氏看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似乎意识到什么。
她唤来下人:“这屋子里冷得很,你去给我添个火盆来。”
添上火盆,脚底塞上汤婆子,钟氏仍觉身上凉得厉害。
她将原先那个匣子打开。
里头净是小孩子的东西:拨浪鼓、小肚兜、平安锁、虎头鞋还有一卷诗稿。
那卷诗稿抻开,上头娟秀的字迹还是几年前的,如今她是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
红颜感暮花,白日同流水。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害她的那包毒粉是否也有庄慕仪授意,钟氏已不愿费神去猜。
尚未凝成的爱意早在几年前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而消散,后来心中有的,不过是怨恨罢了。
那卷诗稿被她投入火中,一点点烧成灰烬。
而如今,那点怨恨,也将随她一起埋进土中。
抱着匣子里的小肚兜,手中握着平安锁,钟氏的意识一点点模糊。
好冷......
她想:就像那个除夕的夜里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从今以后,她都不会再觉得冷了。
屋外枝头残叶落下,许久未听见动静的奴婢推门而入,发现钟氏的手脚已然冰冷,人也落了气。
娘子,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