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姑臧,神仙府。
主屋内带着些许诡异的安静,一身常服的李衡子褪去道服后,不过是个并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他蹲在小榻旁,用银针将柳姒的掌根刺破,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针眼涌出,凝成一颗血珠。
拿过一旁燃着莫名草灰的陶瓮,李衡子将血珠滴进陶瓮中。
“呲啦”一声轻响从瓮中传出,片刻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弥漫在屋中。
李衡子抬掌将香气扇入鼻尖,凝神细辨后肯定道:“确实是‘醉红颜’。”
猜测得以证实,柳姒心中厌烦:“你可有把握解开此毒?”
赶了几天几夜的路,李衡子衣角尚带夜露,他将陶瓮收起点点头:“当年家父制此毒解药时,贫道曾从旁协助,因而此毒可解。”
当年正是因他出城去采解毒的草药,才侥幸逃过一死。
不曾想兜兜转转,他又遇上了此毒。
闻言,柳姒心中松了口气。
她问:“若解此毒,法师需要几日?”
“下毒者似乎有意留手,善信中毒不算太深,十日即可。”李衡子答道。
他将所需药材写在纸上交给秋兰,接着又道:“此毒由毒蛇虫蝎的精血混以药石制成,知者寥寥。其中朱砂,蜜陀僧,白芨,雄黄,檀香是五味引子,必不可少。善信可仔细想想,何处接触过这五味?”
话音落下,屋内的主仆三人皆沉吟。
平意与身侧的秋兰对视一眼,迟疑道:“公主日常用的药藻豆中倒是有白芨,只是这东西并不服用也能对身体不利吗?”
李衡子摇摇头:“若只是如此并无影响,需得配上其他几味。”
“对了。”秋兰想起什么,“公主用的梨香里头不就有檀香嘛!这香公主喜欢,长年累月用着也没什么问题,不想有人会以此做文章!”
她这话叫平意也有所回忆,她走到梳妆台旁,从屉子里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李衡子。
“法师看看,这可是你说的蜜陀僧?”
李衡子将瓶盖打开,里头是黄色的细粉,他闻了闻。
“正是此物。”
他问柳姒:“蜜陀僧盛产于波斯,大齐少有,这一瓶善信是从何处寻来的?”
坐在榻上的柳姒颊上绯红不散,她凝眉:“这是驸马之弟从波斯带回来的,说是磨成细粉,配上乳蜜热敷于面,可使肌肤如玉镜生光。”
如今白芨,檀香,蜜陀僧都有了,至于朱砂与雄黄......
这些东西她接触起来更是少之又少。
夜风顺着内室半开的窗棂拂过,带起轻柔的床帐;系在床角的银铃与香囊被吹得幽幽作响。
柳姒静坐榻上不知瞧到了什么,望着无声飘荡的床帐愣愣出神,蓦地遍体生寒。
这样精细的功夫,只为要她的性命。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秋兰轻声唤她:“公主,怎么了?”
柳姒回神,转眸看向李衡子:“法师身份特殊,这几日便待在府上不要让外人瞧见,若有需要的物件,便告诉平意与秋兰。”
说着她顿了顿:“下毒之人我约莫也猜到了,法师只管替我解毒,其他的不必操心。”
听出她话中之意,李衡子掐诀:“慈悲。”
他离开没多久,柳承明也来了。
如此夜深来她的院子,为着什么自然不必多想;李衡子从登州来到姑臧,自然瞒不过柳承明。
所以中毒之事,他应当也是知晓了。
夜色沉沉,柳承明轻推开屋门,望着坐在灯下出神的人,他不由放缓脚步靠近。
昏黄的烛光下,是柳姒绯红的双颊与眼底明显的疲惫。
这样的情景,仿佛与他记忆深处的一道模糊身影相重合。
二十多年前,清冷的宫殿内,他的阿娘也是这样披散着如墨似的长发,坐在灯下怔怔出神。
人人都说先淑妃谢迎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可柳承明却清楚记得,年幼的他午夜醒来,总能看见阿娘暗自垂泪,颊上的泪珠刺痛他眼。
阿娘那样喜欢圣人,若真是宠冠六宫,又怎会时时独自一人落泪?
那眼底的悲伤那样明显,好似一把尖刀在他心头刻下深深的痕迹。
即便他对阿娘的模样已经模糊,可那情景他却仍旧清晰记得。
阿娘死后,怀有身孕的先德妃顾忌他年幼怕他伤心,将他接到重华殿居住。
她与阿娘一样,总是偷偷地哭。
不过阿娘是为圣人而哭;而先德妃是为了阿娘哭。
他记得有一夜,先德妃抱着装睡的他啜泣低语。
说她根本不想待在这吃人的宫中,她想出去,却又无可奈何;她说他阿娘是被人害死的,她会查明真相替他阿娘报仇;她还说皇后必定会对她下手,若到那时,她未出世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只可惜,没过几月,她也死了。
也不知她死前可看过她的孩子一眼?
偌大的皇宫之中,好似只剩下柳承明一个。
他仿佛代替先德妃,在暗处看着她拼死生下的儿女长大,那样的肆意快活,逍遥自在。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可他也清楚:他身上背负着阿娘的仇恨,他与柳姒姐弟俩不同,他得为阿娘报仇。
所以他只能像个小偷一样窥视着他们。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明媚的小娘子脸上不再洋溢着笑,而是冷漠;眼底也不再有快悦,而是同他一样的仇恨。
柳承明有时心头在想: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他们兄妹俩更般配的了。
同样的功于心计,同样的心狠无情......
他见过她最单纯的样子,也看过她后来的阴暗。
而她也是。
他们就该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只是此时此刻,柳承明看着坐在五步之外,手中捧着个精致香囊沉默不语的柳姒,心头莫名发疼。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玩笑般,轻声问道:“在看什么?这样入神,连阿兄来了都不晓得。”
柳姒抚了抚香囊上精致的绣花,一针一线仿佛都是绣者心血。
她并未回头:“你都知道了?”
“嗯。”
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柳姒深吸一口气,脸上漾起一抹微笑后,才转头望他:“难为三哥这样关心,如此夜深还来看我。”
她将手中香囊放下,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小事而已,又不是快死了。”
一边说,一边朝窗边走。
窗外月色如水,仿佛将万物蒙上一层薄薄的银纱。
“况且李衡子也说了,此毒可解。”她转身面对身后的柳承明,“不过十日之后......”
话未说完,便见柳承明疾步朝她走来。
而后,紧紧将她抱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