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星月抚平那赤愿烧红了的云,夜幕才款款而来,眼下的伏云龙庭,星月同光,气清澄宇。
神白须拾阶而上,脚步声才走过那中堂,那女子便早已抬头望着这望眼欲穿的人,见他一双金瞳夜里泛着明光,她只是眉头微微抬后又归复。
她的另一侧躺着那金剑心禄,如果他今日竟真的回不来,吹旗门她是去定的。
寻着她的目光他一路走来,弯腰拎起那长剑,寒光凄凄,却不波及他,他仅仅轻轻一抚,便化作一枚剑簪,他坐下在她一旁,伸手抵住她的下巴,端正后戴在那发盘后。
两人无言,只是对视间秋波涟漪,伴着这月夜,他们彼此依偎,仿佛这一路来过的风霜都无羁无绊。
山河总有穷尽处,日月也有落幕时,光的折射透过镜子抵达另一方的彼端,而现在,映射光的明镜已经转折,光的路线又变动向另一侧。
神白须终究是那流窜于世的清风,无拘无束。
而这一场神骁之行,却已经治愈了他所有的伤痛,说是那令人眷恋的温柔乡也不为过,而所谓的国乱,在他眼里,似乎也不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原则和选择,有独属于他的行事准则,他专注而注重承诺,全始全终,一路颠簸也默默无言。
他也得到了他这一路的颠簸后应该得到的东西,一枚终焉柱的数据核心,立于这个世界顶端的科技链,神骁的决断,是否会改变整个西方乃至国家的命运?神白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要做什么?
无人知晓,可已经有人在祈祷祝愿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今天的国际上似乎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这是之后雷云风暴的预兆,愈是这般的清清朗朗,此后的惊涛骇浪就愈是激烈,而宿命,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盘古城驮月港口仙洺区,时间,8:33。
时间正式来到正轨,属于神白须的正轨,眼下的仙洺区港口船只无渡,寥寥无人。
同样是那一望无际的神庭门的汉白玉道,却只是已经远在身后,而侧畔,是一望无际的汪洋蓝海,蓝海的尽头,是西方千星群聚的万机国邦,是他的故里。
眼下,两人遥望蔚蓝碧海,汉白玉道在前,好似相隔世人的鸿沟不可逾越,青衣望着那一望无际穷穷无尽的沧海,望眼欲穿。
神白须同她并肩,好似淌过时间的长河,和光同尘,他的一路又何尝不是如同这碧海一般,漫长而一望无垠。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再看向他,一双金瞳已经泛着银光,饶是星河摇曳,倾泻璀璨的明星,离别在即还未离别,却已有人红了眼,所以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神白须来的时候,是一身现代休闲装,现在,他仍是那一身现代休闲装,看久了他白衣黑衣的模样,今天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而她,没有再去披上那红装,只是一身白衣,同他一样。
“你也是眼窝子浅,好似这一别就是阴阳两地人生再不相逢,兜兜转转的山水入了汪洋一般回不来,还叫我怎么走。”
神白须笑着轻抚她的脸,微微抹去那还未夺眶而出的泪,苦笑道。
她自是有些苦涩,那汪洋绿海是越望越远。
“我这辈子可都还没见过这么远的路,你却要走这么远,一辈子纵使见过再多大山,这会也都渺茫了,你叫我怎么放心?”
“你们神骁不是有句话说,逢山搭路,遇水架桥吗,怎么就过不去了,你啊,瞎操心,又不是不知道你男人的本事。”
“本事再大也是人,你那句话说得轻巧了,可你又怎么知道那是要付出多少才能累积的?都是有血有肉的,磕着碰着怎么都疼。”
“你就是心软的病,我神白须也是个受了泼天殊荣的,到了你这绊住了脚,该有此劫了。”
“那你还走?”
青衣捏了一把神白须的手臂,不痛不痒的没力气,后者也只是微微笑,看向那碧海,眼神中有故乡,也有归宿。
而青衣也看到了,她知道,她拦不住也劝不住,但她愿意相信他,哪怕付诸一切。
所以她好似迫不及待的拽住他,一把拉了过来,这说不尽道别的吻深而沉,好似把她整个人都掏空了一样,她抓着他的脸,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了,所以她抓的有些抖。
远处的周登楼只是眺望碧海,一望无际的不回头,看尽皓白长空,但他的心里是喜的。
终于在她吻别,咬了他的唇后,才终了这段别离,也是越缠越紧,舍不得分。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他也是此刻苦涩的有些蒙尘,只得微微伸手拂去她的额发,用手掌摩挲着她的眼眶。
万水千山终须一别,眼下,即是别离。
也是在最后,她主动放开了手,也是他先转身,即便犹豫不决。
风吹走了,人也走了,神白须步履蹒跚,人生第一次走的如此艰难,像是被风缠住了腿,有些泥泞,像是被沙遮住了眼,看的有些渺茫。
呼————
他才刚走出去十几步不到,就转身跑了回去,周登楼气笑,好个没骨气的。
而身后的那人,不出所料的已经哭成个泪人,他捧着她的脸,也是苦笑,只是搂在怀里,嘴里说着什么走不了了。
“知道你舍不得,就你那性子,我怕今后不得安生了,就留下个交代给你。”
他从虚空中探出一枚灰木簪子,泛着缕缕桃香,雕刻的算不上精雕细镂,却也看得出来是有心意的。
“同那尹知缘学了些乾坤术,有了这本领,这一别怕你舍不得,为防你就憋着一口气的钻牛角尖,这个能通灵行身的物件,你就拿着吧。”
桃木雕,实则是神白须自己仿制的一件生体器神,用的是他自己的头发。
以死之火化成了灰烬,用红泥研磨才成了那漆油,用作木心,上雕灵咒,能感知神白须的状态,也是件保命物件,攥在青衣手里,他踏实。
而也是这她才心满意足的破涕为笑,随后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才回过神来将那木簪别在发后,转而握住他的手。
“你看我,一时间由你左右却也忘了大事。”
“你此去一人,生死难卜,我心不得宁,就将这心禄当做婚配的嫁妆赠予你,也好在你日后多个保命的手段。”
神白须一听,眉头一挑,那心禄是青衣人道剑的根器,给了他不等于自折一剑?更何况还是鸿运身命的根本。
“我知道你有盘算,觉得这物件非凡可贵,可在我看来,比不得你的半点安危,你若不要,我今天说什么也得跟你一起跨了那方天海,你信不信?”
正在神白须想要婉拒时,青衣却已是开口,既如此,他只得长长吐出一口气,任由她。
只见她在他手中一划,割开一道血口,她牵出袖中金弧缕缕萦绕,钻入那血口之中缝缝补补,在其眉心一点,顿时只觉神光涌现,恢宏一瞬,却也平平无奇。
这嫁妆,千古无二,神骁剑林万年来第一的人道剑就这么送了,还得是她陈拾玉,疼男人疼的厉害,饶是远处的周登楼都觉得惊世骇俗。
如此,她才安心了,她向后一退,放放心心的让他走,神白须只是微微笑,伸手点了点她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她点点头,笑靥如花。
在路的最后,是她守望直至路的尽头,而在通往那海岸线的路的初始,是他一颗系着的心缠着那团千丝万缕的红线球。
倘若这片大地的汪洋真的能够顺着所有的分流在不知处汇聚,那这世间的离散都只是短暂的挥手,在路的下一个岔口,所有奔赴的人都在等候。
陈拾玉一生从未想过爱一个人有如何的艰难,而也是在遇见神白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纵使再如何拥有上天入地的本领竟也会心甘情愿的被束缚在这片大地。
纵使是再广阔无垠的天空,纵使是再雄健有力的翅膀,也会心甘情愿的被桎梏在囚笼中。
所爱远去,即是人与人山与海,而穿过这层层的阴霾,是宿命的不可撼动。
可她不相信命运,就如同他一样,他们都不肯将这宝贵的爱付诸于所谓的命中注定,而怀揣着爱的人永远不会放弃。
“人的血液与神经中循环着最原始的呼吸,本能的呼唤来自于心中欲望的滚打,他们用石头凿刻的壁画是人类书籍最久远的模板,而那些镌刻在上面的智慧,才脱胎了人类现在的文明。”
伟大的历史学家兼生物学家奥迪科·菲伦艾尔如此在《致物论》中写道。
他终其一生的研究都付诸在对人类存在与人类本质中,所以他也被誉为,“人类观察者”,他是生物观察组织都奉以为导师的丰碑,更是医学哲理尽头的终极与奥秘。
菲伦艾尔深刻的了解着人类这一在穹顶之中的孤独生命,就像一朵盛开在沼泽与烈焰苦寒之地的娇花一样,而它拥有的神赋,则是这群星中最璀璨最辉煌的。
他付诸一生的心血致力于人类的本质,即医学解剖与机理机能解剖,无限用物质去接触不存在温度的生命,去读懂沉默真理的面容。
所以也有人说,艾伦菲尔一生都在和死人打交道,他是一个孤僻的疯子,一个疯狂痴迷血与肉的医学怪人。
可他写出的《致物论》却被医学与生物学界奉为里程碑的科教教材,以至于在之后成立的“奥迪科”奖项也被誉为生物学最高奖项。
“人的痛苦来自于所有爱而不得的失去,在挣扎中,他们随着时间的腐朽一并腐化,当皮囊衰老后开始出现褶皱,那并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生命褪去的铅华。”
菲伦艾尔读懂了生命的沉默,就如同一开始造物主创造人类的灵感涌动,或许是因为孤独与彷徨,又或者是善良与迷茫,害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无依无靠,造物主才创造了能够繁衍的生命。
而生命一词最早的来源,源自于诞生的初始,菲伦艾尔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他所虔诚朝拜的神也并非被记载在历史之中,而是所有拥有生命的共同命运者。
他信奉人的可能性与生命繁衍的命运,就如同这人的分分合合,仿佛在胎儿孕育以后,血肉的分离就注定是命运一般。
而这世间所有的爱,也都在分分合合以后变得更加如漆似胶,而命运,也因此而来。
“压抑笼罩在头顶的高楼大厦遮住了抬头的人望向天空的目光,我写给你的信总是会在不止一条的垃圾信息中被埋没。”
奥迪科·菲伦艾尔,这个西方学界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也同样有对爱与命运的遗憾,这或许也是他如此孤注一掷的相信命运的原因。
白衣褪去,黑衣如染,神白须全始全终,白龙过江,千年大戏在演,于神骁风云诡谲之中,不动如山。
“诗不尽我胸篇,千古如梭,且歌且兴莫等闲,见得长生。”
“鄙人李知返字报春,小道友,幸会了。”
在那汉白玉道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一位发系莲冠的白衣男子,他一手负后托着莲花拂尘,一手做请托起如清风明月,眼下,他是人间最逍遥。
周登楼见此圣贤,先是狐疑的一瞥,后者目光察觉,不予置喙,他仅是盯着眼前的神白须,频频如笑。
神白须也是微微一紧,他警惕性的看了一眼一旁的周登楼,后者耸肩,不知道有这么一场安排。
估摸着神白须也是让初来乍到陈也先堵门的一场对峙整出心理阴影了,眼前这个看着飘飘欲仙却神威在在的男子着实飘逸如仙的不似凡人,而在如今有了那人赠的神赋下的神白须的眼里,更是耸如泰斗。
前未约,后未定,越是如此的捉摸不透就越是冥冥之中,神白须深以为然,也知道这诸龙盘踞的万年城并非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眼下如此,莫不是也来送上一场“锤锻”?
“小道友莫燥,鄙人自是山高水远闲云野鹤的惯了,比不得那位武圣那般睥睨天下独尊八荒,不过坐看云山悠悠哉,侧听山河千里风来,咱们这种散仙野人云游四海,操持不来那些打打杀杀。”
“来此,仅是送行一场。”
“神骁一行,虽说你神白须有功无过劳苦功高,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端正,可一番风云诡谲,纵世不乱,临了想要一身清白的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白须眉头一挑,这不还是来打架的是什么?话里话外总冒着一股火药味儿。
而一旁的周登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是退避三舍。
见神白须仍是困顿,李报春笑而不语,上前剑指点了点神白须的胸口。
“你这化外蛟龙过了神庭门塑了金身成了傲视一方的真龙,在这诸龙盘踞的万年城也就有了牌位青山可鉴日月可同,是真谪仙也是大逍遥。”
“天龙顿出,自然是日月失色天地震惊,这兀的这般大的牌位空悬,对这一方天地的影响,不可不察。”
“你自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不觉这天地之间的因果轮回,自然也就不通晓这其中乾坤,可需知我川延祚万万载,凭的,不仅仅是与时俱进的传承,更是诸如你们这些风云一方的人中龙凤的气运涛涛。”
“你为我神骁施风布雨,走时却想拂袖而去,渡世有功却无欲无求,岂不把我等视为无心之人?你啊,不地道。”
神白须眉头一挑,恍然大悟,这位圣人倒是好说话,虽然句里行间隐隐晦晦,但也敞亮。
“道君有何指教?”
神白须拱手作揖,如今的他一身现代服装,却也一头长发系着马尾,竟有些泼天的反差,却也滑稽,也能看出是走得急。
他那位小娘子天华之姿,照顾他想必也绰绰有余,只是临了心太急,没能给这位如意郎君好好妆整一番。
只不过这俊小哥仍是气宇轩昂的很,一身挺拔,如松如泰,浑然一般气成,也难怪那位小娘子情丝万缕缠。
“道君不敢称,小道友且上前来。”
李报春一笑,远处的周登楼却是一紧,眉头一皱只觉得其中蹊跷。
神白须也是个直率人,就真的上前几步。
嗡————
只见这位道君抬手拂尘,清扬幽幽,大袖一甩,飘摇九州,那莲花拂尘化作一件剃刀,他双手绕过神白须脖颈,两双白袖好似人间落雪铺在他肩头。
唰————
李报春持刀割发神白须,甩动长袖拂尘忽显,那一捆长发化作飘飘缕缕的丝线,竟抽丝剥茧般涌入那拂尘之中,只见一缕清风幽幽,此间清宁。
“诶!老祖宗!不公平!不公平!”
周登楼吆喝着上前,把神白须拉到身后,看向李报春,势要李报春给个说法。
“老祖宗,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嘞,他神白须纵使再大本领也终究凡人一个,人生不过三万天,再加上他一身桎梏,指不定多少个不痛快。”
“那裴心平赠予的神赋您就这么拿走了,是不是有点太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了,您是圣人,不能干凭着辈大压人的倚老卖老吧?干嘛跟一个凡夫俗子计较?”
“再者他神白须也不是什么冒冒失失不通方寸的莽夫,神骁一行,该拿的拿该舍的舍,就这,还都是失多得少,您这刀是断的坦坦荡荡,可他神白须没理由吃这份罪啊。”
还真别说,那李报春持刀割发以后,神白须那一双金瞳也就暗了下去,变做了寻常人一般无二的混黑。
周登楼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气势也是把李报春逗笑了,气笑的指了指周登楼。
“好个巴伦尔斯,要不怎说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秉性就是在那一方天地待上个百年千年也难辞其咎,终归骨子里还是神骁人的性,护短得很。”
“光想着有始有终了,也不看看是对谁,他神白须身命比起那陈拾玉又如何?两个纸人无根浮萍,凑到一块才恰巧成了这人间客,那裴心平八千年与国同寿,真龙之下也算得上一帝了,那般的神赋岂能说拿就拿?
“即便神骁不追究,这天地,又岂能相容?”
“我且掩去了那神赋,不过是为了出此天地后小道友能泰然无忧一去无余,你啊,心太急。”
李报春以拂尘尾指了指周登楼,气笑道。
“那我要不问老白一个愣头青能知道个啥,老祖宗也没个解释,我能不急吗?”
李报春接连打发了几个去,抬手要打间周登楼避向一旁,李报春骂了句臭小子,转而看向神白须。
现如今,他已是一头短发,梳着额前两发,这才真正像了个现代人。
“小道友,此一去,多磨难,然千山路尽再可逢,当珍重,这一方天地的大门,却也永远有你的位置。”
“要想明此志,就此意,切不可半途而废,舍命求真。”
神白须听的恍恍惚惚,似懂非懂,而一旁的周登楼却是清者自清,见神白须没反应,他用手肘戳了戳神白须。
“老祖宗夸你呢,快谢恩啊。”
神白须才回过神,躬身深深一拜,李报春一甩拂尘,笑着点了点头,他让出了道路,伸手做请,远方,是回归故里的茫茫大海。
神白须先行,周登楼随后,他看向一旁的李报春,后者笑而不语,周登楼凑近。
“老祖宗,您是老祖宗,不能坑他神白须一个小辈子吧?”
李报春哈哈大笑,指了指周登楼,没好气的一脚踹在周登楼腰上,打发了个滚蛋,后者一个踉跄,也是陪笑着,拱手抱拳。
白龙出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