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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神白须,有些寂寥,他已经走出承天府太远,即将临近城下,而远在城门之外,有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

神白须先是微微一眯,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没做多想,他准备错身那人。

只是下一刻,那女子伸手拽了一下神白须的发尾,把人拉了回来。

她捏住神白须的脸,左右扭了扭,笑了笑。

“愁容满目,你一个不过二三十年的青春年少,却如此愁丝缭绕,何其可怜?”

神白须眉头一抬,这女子正是他在神台之上所见的红袍神女。

如今入凡,一身白雪,反倒看不出那神仙气质。

“神君…”

神白须欲拱手作揖,只是那女子抬手阻止,神白须作罢,女子伸手点了点神白须眉心,脸上的疤痕愈合。

“瑶池之上诸龙你已认得七七八八,却偏偏认不得我?”

神白须一顿,如果真要揣测眼前这位的身份,摸出个七七八八来或许还真能猜出来,可神白须不会在乎谁是谁,非要得有个名字什么的。

“里头那人把你弄成这样儿的?走,咱去给你说说理去。”

眼见神白须迟迟没有下文,那女子眉头一挑,嘴角勾笑,拽住神白须的手臂就要往承天府走。

“何须神君大动干戈,不过私人恩怨。”

女子料定神白须会这么说,可仍旧没有停下,这么一整,神白须却纳了闷。

“姑娘莫要惹一身闲事,是小子心甘情愿的。”

那女子这才心满意足笑着停下。

“芙尼娅斯。”

“啊?”

“我说我叫芙尼娅斯,九龙当中位列第二,掌司国之根本,山泽灵息,阴龙。”

神白须看着这位自报名号的神君,眉头一皱。

或许的确是他神白须太过清高,以至于觉得所有神仙就一定高高在上,以至于九龙一行,他所执太重。

而这些神仙,却莫名的对他好脾气,以至于有些…宠溺?

倘若他们真的都不在乎,神白须一介外人生死有命,根本轮不到他们干涉什么。

“按理来说姑娘作为神骁神,不应该有个神骁人该有的名字吗?怎的和我们外国人似的。”

神白须拖动手臂把芙尼娅斯拉了回来,两人转身走向城门外。

“名号而已,仅仅只是个代表性的象征,在其位而工其事,名字的由来是初始的传承,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倘若你想,帮我取一个也好。”

芙尼娅斯拉着神白须的手走在前面。

“我虽棒读史书,不过略知皮毛,懂不得什么大经大略,怕取糗了,姑娘笑话。”

芙尼娅斯回头一笑,眉眼颦颦,春风来采。

“瑶池前,你长篇大论横贯千古,文采斐斐如烹竹霎雾,哪怕纵有文墨之渊的痴龙也及你不得,怎到了此时,却畏首畏尾?”

神骁古人烹竹刻字,芙尼娅斯这一句的意思,指的是认知深刻,入木三分。

“莫不是怕取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沾了因果?”

神白须只是笑笑,他对于所谓的因果没有太多的敬畏,只觉得是旁人之说,听者有无意罢了。

一神一人,一前一后,芙尼娅斯静待下文,神白须倒真思考起来了。

“姑娘刚刚所说,烹竹霎雾,为入木三分,字首一个竹字。”

“神骁古记,旁听江水,如飒如簌,姑娘又以泽而润万物,源流尔,谓水之生息为泽,孕母气而生胎。”

此刻,芙尼娅斯看着神白须,竟愣住了。

“生生不息如滔如波,拟成一个姜字。”

神白须蹲下身,用手在湿润的土地上勾画。

“入木三分,读者求神,勾笔搓对,撩墨成文,为箴。”

“而治文之功,力求风生水起,可为岚。”

“如此,我以为,允姑娘者,必是苍岚之风,所以…”

“姜泽岚,字箴芝,栖水为药,润泽山岚,文骨作脊,山泽灵犀,如何?”

神白须抬头看向芙尼娅斯,后者看着神白须早已失神,只在风中飘摇,一头乌发风中盘旋,她只念着极好二字。

箴芝真知,文人风骨以做药,可谓提神醒脑下笔有神。

神白须取得这个名字,不可谓不大,是太大了,以至于是神骁历代文家大豪穷极一生都触之不及的境界。

而文之一字,在神骁历史上可谓刻骨铭心,它的传承,它的精神与意志,无处不在。

而正是这种求知求治的精神,才酿就了如此的波澜壮阔的神骁,也因此,文字,是神骁人的脊梁,更是作为一个神骁人的气节与风骨。

“…怎么…不合心意?”

神白须见姜泽岚立于风中没有反应,眉头微皱,问道。

姜泽岚只是挥动白袖,揽于神白须头顶,光线折射,竟有些炫彩缤纷。

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神白须一个外地人当然不明所以,只是他那被摘去的人花,如今藕种入泥,堪堪发芽。

“你倒真是泥沙中的珍宝,水一擦,就亮。”

姜泽岚伸手刮了刮神白须的鼻梁,她噙着笑,神白须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上下微风拂拂。

神白须笑了笑,拱手作揖。

这一人一神莫名结伴而行,神白须倒也没问缘由,只是一路上,姜泽岚不断询问着神白须对于神骁本土文化有着怎样的见解。

她掌管神骁国之根本的神,究竟看过多少王朝的更代神白须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神灵并不是唯一,人民才是。

一问一答逐渐变做了神白须的一问一答,他同样作为一个人当然永远站在属于人的立场上,可他也并没有过度的站在神骁人民的身份上抨击神灵。

总之,谈吐有度,他不轻易辨论是非成败。

姜泽岚只是一路聆听,从最开始的提问者变做了倾听者,倾听着这个来自于异域他乡的外地人对她再熟悉不过的土地的见解。

而在这之间,神白须不知道,他已经走过神骁上下万年的历史。

在那卷延长仿佛无垠的画卷上,历史在他眼前一目十行,远远比文书记载的更为真切。

与神同行,神白须保持着自我的人性,叩问这天地之间的真理。

求知,是他的表现也是他的根本,更是他时至今日一路至此的道路的体现。

随着他眼前日月加快的翻转,自悠久的荒古时代历经文明的接憧而至,他感受着神骁文明变幻的洗礼。

在渐渐诉说的口吻中,他渐渐设身处地,因地制宜,化作那一位位合纵连横的智略家,提笔勾画,铸就山河。

在万马奔腾的历史中,得见真知。

而此身,也已过万重山了。

而现在,呈现眼前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与被东南而分开的两座大陆。

随着风声吹来,严寒刺骨的剑气好似刮胡刀一般,仅仅只是靠近就刺破了神白须的皮肤。

而随之显现的,是犹如日落长河般蜿蜒无尽且无垠的千万大山。

那剑痕烙印在大地上,剖开了大地的表面而深入地底无尽之处,自黑暗中向上攀爬的杀伐之气直直刺入人的脊椎,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两座大陆的断联,皆在那人一剑之下成型,有人认为程此等行为得不偿失且疯狂。

剑若悬河一剑断了两陆嵌合的亲情更断了神骁人万年不变的土地绵情,让那些流落在外他乡游子无家可归。

数年的更替,骁卫执政政府永远都能听到他岸民心的哭诉与诚恳的祈求,哪怕相隔再远,那思念震耳欲聋。

而那一颗颗不眠的赤子之心,都宛如一颗颗或大或小的沙砾,石块,甚至是一座座大山。

或义愤填膺的,或断不离舍的,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他们渴望填满那空洞,以此铺就回家的路。

神白须看着那无尽深渊,大陆的断沿,也不免得悲春伤秋。

千万离乡游子的心愿犹如登天而炽热的天灯,一盏又一盏照亮着归来的路。

他们的心砰砰直跳,震耳欲聋犹如移动的大陆版图。

嗤————!

神白须微微探手,顷刻间皮肤就被那凌厉剑气搅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他却不感到痛,只有归离的愁肠。

他听得到,听得到对岸的呼喊声。

他们说,归来。

姜泽岚看着神白须血肉撕裂的手,以及他愁肠的面色,也只是噙着笑,她好像在等,等神白须的决断。

在归来半宝川前往天桥之前,在离开九龙神台前往天桥之后,神白须曾收到音绕梁给予的口信。

“阎罗剑是剑若悬河给予你的信物,用于平复天桥那座天坎的芸芸剑气。”

神白须自虚空中抽出阎罗,双手托剑,两眼空空。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用,又或者,他没有那个能力去做。

“如果只是只身硬闯,不过勉强掉层皮,倒也要不了你的命。”

“九龙面向诸神都有勇气一往无前的你,怎的这时却停下了?”

姜泽岚笑问道,似乎也在试探神白须的决心。

而神白须,他只是伸手轻抚阎罗剑身,望着一望无际的黑渊愁眉不展,好似在那尽头,有他展望不到的思念。

姜泽岚眉头微皱,不明所以,看着如此那般的神白须,心中阴晴不定。

“我哪怕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却也不过一介凡凡夫俗子,而凡人,都有自己的感情。”

神白须转身看向姜泽岚,他苦笑。

“我走过去了,又有什么用?”

“又有多少人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他们的世界,路就应该是平的,是靠走的。”

“我一个人过去,只代表一个神白须过去了而已,可倘若将这深渊填平,就会有无数思眷着故乡的人归来,就会有更多人在这里留下岁月肉眼可见的足迹。”

“这世界上的路,仅仅只有一个人吗?”

这最后一句,神白须望着那深渊,仿佛同那些赤子之心相接,化作点燃黑夜道路的火把。

是啊,神骁人不愿一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道路中,他们往往以团结一致,成群结队的同苦共难,永远向着一个目标前进。

他们的道路,又何止千万?

一条条星光大道在他们脚下汇聚成流,直入汪洋,汇聚成一条,通往九天之上的苍茫大道。

他们呼喊着,奋进着,生生不息的前进着,高昂而壮志豪情。

在面对一座又一座大山一条又一条长江时,移山填海。

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看着神白须眼中的渴望,姜泽岚心中也莫名触动,以至于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情愫的来源。

她是,千万年执掌神骁生息的生灵,何种至高无上的生命她不曾见过?

而神白须一个挣扎在泥泞之中的人,却给她一种特别,甚至是扎眼的感觉,以至于,她能倾听到自己砰砰直跳的心。

而下一刻,就在这下一刻,神白须俯身双手撑剑,躬身双膝下跪,他将长剑摁在双掌下,将脸没入土地中,匍匐在泥土里。

神白须沉沉一跪,祈求着眼前这尊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灵。

姜泽岚眉头一皱,神色竟有些悲悯,又或者,她不懂神白须为何如此。

“铸就此世的神明就在眼前,而众生疾苦却久矣。”

“我愿舍我此身,因果尽枷,只愿神君能填平这横栏千万赤心的苦海。”

嗡————!

此刻,阎罗剑颤鸣阵阵,尽管被神白须压在手心却仍旧震颤不止,而它那一种呼之欲出的灵气,愈加浓厚。

这是他身在他乡第二次以身在此局的身份,以外人的身份向神骁本地人下跪,以他国礼仪而献忠。

他这一跪,象征着大义,他放下了令自己生命延续至今的原则,更放弃了为人的身份,而向神灵求全。

求神拜佛并非神白须懦弱,而是他的仁慈。

“即使我将这座废墟重归于好,美好的结局也不会发生,即使我将这片苦海填满,也不代表着纷争会永远结束。”

“即使是你跪下,祈求,祈祷,发自真心发自宏愿的去渴望,去为此付出一万个真心为此践行,也都毫无意义。”

姜泽岚蹲下身来,看着匍匐在地的神白须,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神白须的头顶

而后者,无动于衷,又或者,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神明可以看看这世界,不是为了人,就仅仅只是看一眼,哪怕它不完整,哪怕它不如您所愿。”

神白须的意思是,姜泽岚可以不是为了任何一方而填平这深渊,仅仅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完整。

而此时此刻的神白须,是矛盾的,是复杂的。

起初,他不希望神明涉世,是因为神明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们偏向于任何一方都有可能致使文明失衡,所以他们的力量必须是谨慎的。

人类可以为了自己的家园的未来而放弃神明递出的双手,因为他们会证明他们有能力治理这个世界。

可他们太高看自己也太高看他们的同类了,诸如神骁削山之乱一般。

可黎民众生是无辜的,他们有权利向神明索取和平,只要他们存在于这片大陆上,他们就有义务扶持这秩序的平衡。

虽然神白须这么做的确有些道德绑架,可他不得不去做这个无赖。

“你倒是执着。”

“这里的人,与你不同,他们早就习惯了颠簸,习惯了历史的跌宕起伏。”

“在大是大非面前,人的语言是卑微的,承诺更是虚伪的,他们会为了不同的利益而变了又变。”

“你一介凡人,又有什么能力替别人填平心中的缺憾?而你自己又有多少缺憾?”

她的手掌抚摸在神白须的头顶,白袍如暇,遮盖在他的头顶上,肩膀上。

“即便你补上了这缺憾,可人们的执念却不会平息,下次,下下次,没什么不同。”

眼见神白须迟迟不肯起,姜泽岚竟苦口婆心起来,痴痴的劝着这个本就是苦命人的人放弃。

可他的无动于衷,令她犯了难,一时间好似束手无策。

“倘若神君能填此深渊,我愿携志归从,削山之乱役后,悉听发落。”

“神白须!你混账!”

此话一出,姜泽岚眉头一沉大袖一甩,她站起身来,怒斥神白须。

神白须所说,是他愿意接受莱特丽丝曾在九龙神台上说出的条件,放弃自己当前追求的意志与真相,就在莱特丽丝膝下,俯瞰众生。

而姜泽岚之悲愤,是他神白须宁肯为了他国异域的陌生人而放弃自己心中的执着,甚至放弃自己的自由,囚于莱特丽丝。

他的高尚令人不齿,却又令人敬佩,可就是如此,才显得他这个人如此挣扎。

一人能有此志,明明拿的起放的下,却又如此执迷不悟,以至于,有些不知好歹。

“你宁肯为了他人而舍命,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做一个局外人隔岸观火是吗?”

“话里话外我说的这么明白,你却如此执迷不悟!”

“好啊,好,那你就去死好了,跨过这悬崖,跟着骁卫那群人一起同生共死,永远别离开神骁!”

“去做那个舍生为义仁施天下的大!英!雄!”

姜泽岚怒不可遏,以至于原地踱步,指着跪在地上的神白须怒骂道。

“你就在这跪着,从今跪到明,从春天跪到冬天,我看会不会有哪怕一个神骁人,一个!来替你这个外地人求情!”

“你就跪着,永远就跪在这里!”

话毕,姜泽岚大袖一甩,转身离开,她大步流星走的极快。

五步,十步,十五步,她转身回头。

又转身二十步,二十五步,三十步,她再回头再转身,那人竟纹丝未动。

姜泽岚已是怒上心头,却又奈之不何。

慢慢看着那人,咬牙之后却竟是心软,以至于这位掌管神骁根本的生息之神竟为了一介凡人重新又走了回来。

“你就不肯为了自己想想?”

她蹲下身来,单手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路在哪?路就在脚下。

“万年来,从没有哪个人,或神,有替神骁人问一句,说一句,说这个国度究竟需不需要所谓的神。”

“更没有人问,问这个国家如果能有所谓的神的指引,会不会少走太多弯路。”

“他们从不抬头,可头顶确有其神,只是他们不肯信,不肯将自己流血牺牲换来的如今同那虚无缥缈的指引相提并论。”

“他们宁肯承受这一切苦难,也不愿意说所谓的人命在天,相信所谓的命运。”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全青复那样一次不错的铸就历史与传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布施那般百忍成仁,仁施天下,为大义举旗。”

“没有人生来就是高沅方,也没有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如同青愈方,这个世界既然创造了生命就要得容下他的低贱,简陋,平庸。”

“甚至一无是处,一文不名。”

“可所谓的神明就在眼前不是吗?”

“他们应该有一个这样的机会,这样一个从平凡人成为普通人的机会。”

神白须起身,直视姜泽岚,愤慨道。

“他们就该有这样的机会!”

起身后的神白须泪痕清晰,他神色坚毅,义愤填膺的为那些命运不平者而发声,尽管他们从未谋面。

他不是神骁人,却被神骁千里游乡之情而感触,被那些刻记史书上的舍生取义而感染。

身在此处,心安便是家。

他知道这条路倘若就这么一直空落着,那些渴望返乡的孤魂必将心死。

而一个国家失去了期盼与思念,延续存在又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神白须落泪模样,姜泽岚却莫名笑了。

那笑如风吹蕉叶,如雨落深潭,如泠泠玉响,如碧波潺潺。

她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与泪水,双手抚摸他的脸颊,她凑近,朱红的唇印在他的眼眸上。

“就像个泥娃娃,遇上水,塑了金身。”

她又伸手刮了下神白须的鼻尖,笑着。

姜泽岚握住那柄阎罗剑,双手托起神白须的手掌,将他扶起来。

这位神台上初见便给神白须一种亲近的生息之神,再一次用那本是无暇却如今有些泥泞的衣袖擦拭神白须泥泞的双膝。

“你一心搭桥铺路,一会在天上,一会在泥里,神骁人不会谢你,你始终欠缺这层身份,他们也不会去理解你,因为你就心甘情愿受此磨难。”

“只是撇去那因果,你就一身清白了?”

“你又有多少条命能还?”

姜泽岚将阎罗递给神白须,后者神色自若,只是沉默。

“是了,你一直都有觉悟。”

她笑。

轰——————!!

只听下一刻,天雷暴鸣,姜泽岚化身一道白虹直冲天穹,云层顷刻间凝聚成团,方圆千万里顿时间乌云压顶。

风暴骤来,雷雨轰鸣,暴风眼近在咫尺,而在那云层之中,一条身躯压过九州山河大地的银白真龙盘旋寰宇。

一身神威,压的众生匍匐在地翘首以盼。

轰隆————!!

轰隆隆战鼓响,雷霆叱咤,只见那穹眼之上滚滚落下万丈高的黄河之水,涌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之内。

黄河之水自天上而来,所过之处,山峦成聚,流淌进那延绵傲骨的万里山川。

大地颤鸣,在这一刻高声呼喊,山峦拔地而起,神山骤成,屹立于那万里剑痕尽头,恍若托起日月。

那身躯掩盖千万里山川大地的白龙所过之处,万物逢春,枯死的树干新芽发枝,如烈火燎原般迟迟不肯散去的剑气飘然如风,环山而息。

春风来意,百里屠苏,山川盎然,神光忽显,韬光养晦,再鸣一春。

那汩汩奔流的黄河之水漫山遍野,形成千万条大大小小的源流,哺乳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

而那曾深不见底的前路,如今已化作一片万里江河,波涛滚滚余后,波澜不惊。

整道天坎被填平,纵横万里的剑气也已经平复,而这条连通两岸的江海,在今后,必定揭帆立船。

“先生大义。”

突然,神白须身侧站了一位身形缥缈的男子。

他一身白袍,同神白须一般系发于后。

他面容清逸如仙,眉宇之间同神白须一样存有锐气。

神白须微微一惊,不知道此人是人是鬼。

“先生怕不知我,我便是骁卫前阎罗,剑若悬河,您手上长剑的旧主。”

剑若悬河指了指神白须手上的阎罗,长剑发出颤鸣,认得他。

神白须眉头一挑,原来如此。

“我身死之前,存有一缕元神于剑锋之内,只为了见先生一面。”

剑若悬河笑道,神白须则不明所以。

“邀您入川正是在下的提议,可众骁不以为然,即便是上御执总代理也对此深感荒谬。”

“可我却深信,如有您相助,削山之乱必平。”

神白须眉头微皱,对于剑若悬河的执着疑惑不解。

可剑若悬河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笑了笑。

“世人不会相信一个外人能够解决国家政治层面上的问题,更何况,隔行如隔山,罪犯与政客的身份虽然一词之差,却谬如千里。”

“可纵观神白须征御出世至今,所有所作所为无不象征着一种思想,我以为,这种思想,正是骁卫面对削山态度所需要的。”

“变革。”

剑若悬河一语成谶般,看向神白须,而后者,大致已了然于心。

“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相信我?”

闻言,剑若悬河一笑。

“西方阿尔忒弥斯城区事件让我看到了您人性的一面,自那以后,我渐渐了解神白须征御这一名的真意,也了解了您所做一切的原因。”

“对于政治的理解您再熟悉不过,这些无需在下赘述。”

“注重承诺与原则,专注而独一,这些品质足以代表一个人的价值,我肯定您,所以以身做局。”

“用我的死,来换来一个能够平治神骁削山之乱的解铃人。”

这最后的交代,在神白须情理之中,只是他不明白,一个相隔万里素未谋面的人为何能够如此肯定。

“一个剑若悬河的死根本不重要,神骁历代总有千千万万的人舍生取义,可死,不能代表成功与革新。”

“所以我一人身陷八宗围剿,开下了这万里鸿沟,为的,也是您今后出川入南,更是为了,神骁能够真正了解神白须这一人。”

“我不敢肯定我做的一切一定是对的,可总有人要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切只有拴上您才真正能够连成一条线。”

剑若悬河所说的,是他作为布局之人,请君入瓮神白须。

仅仅只是凭借神白须在西方所做的一切,而断定他的人品与特性,这足以看到剑若悬河的成竹在胸与高瞻远瞩。

谁又能想象,剑若悬河自身做局的豪赌,竟真的令神白须肝脑涂地。

“先生大义,无以为谢,唯有以死报之,所以,您来了。”

剑若悬河看着神白须,笑道。

可神白须却是愁眉不展,对于剑若悬河的肯定,他担不起。

“第四终焉柱在神骁,我早晚要来,而至于削山之乱,神骁牵连千年的成见根本不是我一个外人能够解决的。”

“说做什么解铃人,悬兄太瞧得起我神白须。”

“若没有骁卫点朱砂音绕梁布局,我一人岂能成器?悬兄愚见,竟说什么以一死报投我这戴罪之身,岂不荒谬?”

关于剑若悬河给予的重托,神白须以为太过,倘若神骁愿意以第四终焉柱为交易,神白须自然会来。

可剑若悬河就为了一个承诺白白送命,何其夸张。

“先生以为我死的不值,对吗?”

剑若悬河笑道。

“倘若神骁用第四终焉柱同先生作易,全世界都要骂神骁,不单单要在国际上抬不起头,还要被削山嗤笑,身败名裂才是真可笑。”

“以我之死,以乱贼之称托先生下水,即便先生事后察觉也为时已晚,虽然卑鄙,却于情于理。”

“明面上是神白须同神骁狼狈为奸,可第四终焉柱就在神骁,世人又岂知先生究竟为何而来?”

“是削山之乱,还是终焉柱?”

这话一出,神白须反倒气笑了。

“那我就要活该背负骂名,让你们神骁人事后戳我脊梁骨?”

“再者,以乱贼之名,周登楼说的那话就当个屁放了?”

这下真相大白的神白须才知道自己让人坑了,不,是让一群人坑了。

“先生见笑,若不如此,只恐此事难成,而且,这要您背锅的主意,还是梁先生出的。”

神白须眉头一跳,难以置信。

那个文质彬彬的女人想得出来这种阴损招?

“事已至此,先生气愤也好,恼怒也罢,都和神骁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我,一个已死之人,先生难道还要对坟骂人?岂不贻笑大方,让人数落没气度?”

剑若悬河笑道,拱手作揖以示歉意,可是他心里,乐得自然。

“就因为我这么个人死了,真的值吗?”

神白须沉沉一句,而剑若悬河却是坦然一笑。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为神骁而死,也是为了我的家而死,不悔不憾。”

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剑若悬河,他一整个人就是一把最锋利且最锋锐的剑,至死不悔。

这并非洒脱,神白须为神骁游子跪地求神是大义,他剑若悬河为两川归一,万心归复,不更是大义?

神白须只是皱着眉头,知道时间不多了。

而剑若悬河只是面色平静看着那江海,嘴里念叨着回家了。

两百年前,那时的李布施不过作为一个落魄氏族的庶出,令他百般受辱的,并非家族中人的冷眼,而是存在的不被需要。

纵使李布施所拥有的才华与能力众人皆知,纵使当时的李布施已经悟得何为天地归心,可终究还是因为缺了那么所谓的一份名正言顺而与家族继承人,与家族众望失之交臂。

所谓名正言顺,是神骁自古以来的成事之本,立根之本。

它象征着上顺天地,下顺民心,而在神骁历史洪流中,能做到的多数只有前者。

因为权力是阴谋家的歹毒与阴狠,李布施深以为然。

作为一个封建制度笼统之中诞生的新时代新生儿,李布施很清楚自己诞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制度,且他的追求,必须要与之背道而驰。

他固然仁孝,可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放任天下共逐鹿。

因此在上御一族暴毙后,李布施的揭竿而起就尤为名正言顺。

而一个国家,永远不能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而所谓的统一,与民更始,往往都是帝王家为稳固权势的谎言。

李布施以为,他们永远不会真正同天下人分一杯羹,所以他才要如此的开发民智,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去对自己的国家亲力亲为,做这其中的一份子。

因此,李布施谋政于幕后,他的仁施成就了时代的早产儿,上御执。

这个集旧时代与新时代为一体的新生儿代表的不仅仅是新的制度,更是一个新的时代,这意味着神骁人将摒弃前嫌过往不究,同历史的悲剧冰释前嫌。

并且成为一个真正与时俱进且在对进步的争取中时不我待的共同国家。

一个领袖未必要有显赫的出身,与非凡的财富,只要他是民心所向,是众人意志的集中,他就可以带领众人向前进。

李布施不愿将所谓的天授人权施加于神骁的掌权者,他希望人人自省,用真正能够察觉岁月变迁的眼睛去看这万里山河与黎民众生。

而李布施一名,不仅仅代表着李布施这一人的意志,他还有着另一个称呼,“济世”。

也因此,这位脱胎于旧制度世族的领导者永远不会加冕为王,他属于旧时代,而新时代,永远属于在他之后的人,永远属于向前的新生力量。

所以李布施被誉为,“帝师”,代表着结束王朝更迭,步入共体命运轨道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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