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着裘袍,星河只身立在风雪中。
她已不记得自己究竟站了多久,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手脚也冻得有些发麻,脑海中却仍反复回响着宇文昭离开前的那句话——“若是用权势就能得到你的人,那便好……至于心,我可以慢慢等。”
他要做什么?
难道要以宇文家的权势压人?为什么提拓跋琰……难道他想做那大逆不道、遗臭万年的事?
可怕的是,身为大冢宰的继承人,这两样他也许真的都能做到!
星河一阵瑟缩,心头竟然比身上还冷。
忽然,西边院墙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
“玄风!”
她恍然惊起,迈开有些僵硬的双腿,提起沾着细雪的裙角,快步向侧门外奔去。
轻裘滑下,缓缓落地,掸起一丝细雪。
小巧的锦靴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碎的脚印。
蔚蓝的棉帔随风扬起,在无尽寒意中绕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一把推开侧门,抬眼望去,高悬的红灯下,一身戎装的杨玄风正牵着战马,立在门前树叶落尽的大榆树下。
几乎是扑到他面前,星河咬紧牙关,克制着涌出的热泪。
绕着笑看自己的杨玄风,前前后后检查了个仔细,确认他健康无虞,她才吸着鼻子靠上他的胸膛。
揉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杨玄风笑着说:“你是掉到水里了吗?这么大的风雪,也不老实待着,病了可怎么办?”
“还不是在等你!”
星河举手一拳,正打在他的护心镜上。
“诶呦!”
“你可老实些,别弄伤了自己。”
杨玄风伸手握住她的拳头,眯着微红的双眼道:“心里想着你许是在等我……于是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方才假装传信兵入城时,差点打盹从马背上坠下来。”
又是自损八百的重重一拳,星河撅起嘴来,没好气地说:“我日夜盼你回来,是盼着你完好无损的回来。才不是盼你断手断脚、遍体鳞伤的回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既然答应过你不再受伤,我可是时时刻刻不敢忘!你看,我把自己保护的可好了!噢……对了,有样东西给你!”
杨玄风一转身,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圆滚滚的布包,提拎着递到星河面前。
堆起满脸的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赶回的仓促,也没来得及准备一份像样的贺礼。这个送给你!”
看着那滚圆的布包,星河一下子缩回手去,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指着它一脸紧张地说:“你莫不是取了敌将首级送我吧?!虽说别出心裁,也算有新意……可你哪怕送一撮泥土,我也会视若珍宝的!但这首级太珍贵了,又不好保存,深夜里欣赏还会有点渗人……”
杨玄风一伸手,轻拍在她的额头上,又凑到她的脖颈间仔细嗅了嗅,“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怎么醉的这么厉害?”
“哪有偷……我是当着百十人的面喝的。”
星河歪着头看他,继续道:“你没看过姑娘的笄礼吗?我今天挨个敬酒,可是喝了好几大壶呢。”
“确实没看过!当年荻姐姐笄礼时,我正带兵出城巡查沙匪;今日你的笄礼,我竟然也错过了。”
说着,他自顾自的解开裹布,露出一个玄色的兜鍪。
星河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甲胄,头上却未带兜鍪,因而束发也湿了大半。
杨玄风把手伸进兜鍪,取出一个花枝递到星河面前,温和地笑着说:“前日路过巴东,看到一株盛放的山茶。想到它在山间无人欣赏,于是狠狠心折下一枝,带回来给你看看。”
星河欣喜地接过花枝,嗅到它淡淡的香气。
寒梅花时未至,本以为天地一片肃杀,却不想有这样鲜妍的山茶绽放。
它殷红的花朵之下,簇着几片椭圆的绿叶,握在手中珊珊可爱。
瞬时间,花瓣上落了几片细雪,更显得花朵娇艳动人。
“你保护它的方法不错,可差点吓死我!”
星河惊魂甫定的拍了拍胸口,小声嘟囔道:“原先还站在大街上,愁着怎么给渃姐姐送礼……想不到你竟忽然开了窍,及笄礼送的这般刁钻可爱!”
“哪里哪里,如卿所言,只随真心罢了……不过,我竟有些喜欢你醉了的样子,一直没来由的胡乱赞赏我。”
杨玄风拨着她的鬓角,乐此不疲。
“可是夸你夸少了,今后时常赞赏你可好?”
心中阴霾尽扫,星河牵起杨玄风的手就往院里进,口中喋喋不休道:“晚来风疾,雪又大,你的手这样凉。快随我去煮碗姜茶喝!”
杨玄风摇摇头,微微发紫的嘴唇呼了一口热气,“外将无召不得入京,见你一面我便要折返与大军汇合,待陛下召见方能入城。你再等几日,等我回来……”
星河轻踮起脚尖,柔软的嘴唇贴到他的唇上,将他的话堵在了口中。
轻轻流连点啄了一阵,她才停下来说:“我想你。”
轻浅一句,仿佛在杨玄风胸中点起了一团火。
他捧起星河微红的脸,俯身急切地吻上她嫣红的双唇。
他的力道徐徐加重,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星河慢慢闭上双眼,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流连迷醉中,他的索取炽热缠绵,让她心神散乱,不自觉的只想贴得更近。
天旋地转间,她已然忘记了羞怯,伸手勾住他温热的脖颈,温柔而热切地回应着。
……
两人一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地上积雪已有寸许,空中风雪还在继续,绕着沿街商铺留的长明灯肆意飞舞。
前方就是朱雀门,依稀可见点点火光和来回巡查的卫兵。
星河停下脚步,指着杨玄风的头顶笑道:“三郎,你的头发白了。”
“你叫我什么?再叫一声可好。”
“三郎!”
这声音不大,却十足的动人心弦。
杨玄风只觉心头淌过一条暖流,不自觉想要沉溺其间。
他一手紧握着星河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伸向她的发间,“你还不是一样,今日方才及笄,便落了个满头华发。”
见他要为自己掸雪,星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头笑道:“与君共白首,乃是妾身生平所愿。”
迎着寒风,杨玄风吁了口热气。
她真的是醉了吗?那往后真当要天天灌醉她才好!
虽是万分不舍,奈何时间紧迫,杨玄风柔声说道:“自有卿后,我仿佛有些贪生怕死。往日里凭一腔孤勇,可以深入敌营取敌将首级;如今行军打仗,却总想着怎样保存实力,以最小的伤亡去谋取最大的胜利。”
“少年意气,老将沉稳。将领惜命又不可耻,更何况万千将士也有家人,哪个不是被盼着早日归来的。三郎时常这样想,便对了。”星河仰着头,扯着他的甲袖,笃定地说道。
杨玄风指着城门,有些无奈地说:“子时快到了,守城的官兵马上要换班了。我得赶在那之前出城,免得再被盘查一遍出了纰漏。”
星河点了点头,乖巧地松开手。
她微踮起脚,拂去他肩头、发冠的落雪,又从马背上取下兜鍪,郑重的帮他带上。
夜将军,一身玄甲,战场厮杀是怎样的英武……可她一点都不盼着见到。
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对英雄的期待可不正源自于自身无休无止的苦难。
看着他如镌刻般的侧脸,星河思量着说:“伐蜀大战既然胜了,拖了几个月的四方将军换防便会马上开始。到那时,各方将军齐聚京城,又是一趟浑水……三郎如今身处其中,可千万要当心。”
杨玄风脸色凝重,自己身在其中,星河又何尝不在。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阿衍也一样!你如此聪慧,即便护不到所有人周全,也总能护着自己安好……记得你告诉我的话——惜命又不可耻。为了我,也要顾惜自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