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领着纪瞻的孙子纪友,从纪府的后门出来,就看到了王府的后院,径直走进去,就算是回了家。
书房扑了空后,王羲之拦住一个趋步低头路过的仆人,问出王导原来是跑到学堂去了。
王羲之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王导正看着那些学子名单而发愁,又见王羲之将纪友领了过去,更是烦上加烦,手边的砚台直接就飞向王羲之。
王羲之一个闪身,砚台飞过去砸到了亭子,落到了草地上,污了一大片草。
王导拎着那个学子的册子,就来质问王羲之,说道,
“你跑什么?你看看你干得这些好事?一百多人了,知道的咱们这是学堂,不知道,还以为是扣押人家的质子哪?你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嘛?说甚至晋王都要把太子押过来当质子。”
王羲之一翻眼皮,说道,
“这不是您当年的主意吗?说让我们学学吴语,好和吴地的名士交流,您怎么还无语上了哪?”
王导一看这顿骂,竟然没骂出去,火气又憋了回来,继续找碴道,
“哦,那你就什么人都往家里塞?桓彝的儿子,他够格嘛?就往学堂里凑?”
王羲之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见过那孩子,别看才五六岁,机灵的很,也是想着结交个善缘,再说敬豫还缺个玩伴,侄子这也算为伯父分忧。”
“你倒是卖了不少人情,可你知道这都多少钱嘛?我一天天的连梨子烂了都舍不得忍,攒下来几个钱,就被你们大手大脚的都花出去了?”
王羲之听到这话,挖了挖耳朵,使出了杀手锏,说道,
“伯父,你是非要侄儿把那几处外室别院说给伯母听,是吧?”
王导连忙上前捂住王羲之的嘴,东张西望了一阵,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还有谁知道?”
王羲之贱兮兮的笑了笑,说道,
“这要是让伯母知道,她整天以泪洗面,伯父你在外,啊,快活的不得了,你说……”
“去去去,说吧,要什么,才能堵住你的嘴?”
“给侄儿搞个一官半职当一当呗,你看侄儿这天南海北的跑了这么多次,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嘛?”
“你才多大?”
“甘罗十二岁就拜相了,我都十五了。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给我弄个右军将军耍耍吧?”
“去去去,想得美,我听说你把溧阳令也许出去了?那个官职本来打算给你留着练练手的。”
“伯父不能厚此薄彼,家兄都是太守了,侄儿再次也得是这个份上的吧?”
“想什么美事哪,你先补个秘书郎的缺,跟着我上朝见见世面,记住了,上了朝会,一句话都不要说,只听只看。”
王羲之撇了撇嘴,说道,
“啊?秘书郎啊?还不如直接给我个秘书监,反正现在那个职位也空着。”
王导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说道,
“你是真敢想,就只有秘书郎,爱当不当。”
“行行行,我当还不行?都说伯父吝啬,能给个秘书郎就不错,也不能指望太多,什么时候别院有响动了,我再来问问。”
王羲之说完,就要走,被王导一把拉回来,问道,
“你就这么走了?黑不提白不提?今天去见了谁,说了什么,都不和我说了吗?”
王羲之一看躲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都说出去,王导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问道,
“逸少,你看这学堂的该扩一扩了吗?”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伯父,侄儿倒是觉得学堂应该变回庠序了,这事情不能再我们家自己做了。”
王导听到这话,登时就喜笑颜开,说道,
“好,这才是我的好侄子,明天朝会,你就把这条呈上去,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王家的后辈。”
“伯父,你刚才不是还说,不让我说话嘛?”
王导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拉着王羲之就往书房走,
“对啊,是不让你说话啊,又没说不让你写奏疏,来来来,伯父教一教你,这奏疏该怎么写。”
王羲之挠了挠头,问道,
“我怎么感觉自己上当了哪?伯父不会是自己懒得写奏疏,抓我来替你写吧?”
王导眼睛一瞪,说道,
“哎,逸少,你怎么能这么想伯父哪?伯父是那种人嘛?谁不知道伯父是江左管夷吾,识人用人都是第一品。”
王羲之咧了咧嘴,顿感不妙,问道,
“伯父,侄儿刚想起来,祖母近日身体不佳,这个官,侄儿还是晚点再当,还是先回去尽孝。”
王导嘿嘿一笑,说道,
“可惜啊,晚了,这一招,世将已经用过了,留下一篇《中兴赋》后,就把官都辞掉了。你这下可跑不了了,正好世将的活,你也先干着。”
王羲之再一次被亲叔父王廙的伤害到,说得好好的,叔侄二人共进退——
他倒是退了,可是一点招呼都没打。
不过,他好像之前说过,要左右都不站,明哲保身的。
却给自己忘掉了。
这么说,还是怪自己贪心?
也不对。
要是没有王悦、温峤、竺法潜、王敦、纪瞻这些人,有意无意的反复提到朝堂纷争,把自己引到这条路上来,自己又怎么会被王导骗到沟里。
想通了这一切的王羲之,绝望的问道,
“伯父,今天这纷纷扰扰的事情,不会都是您刻意安排的吧?就为了诓我来当这个秘书郎?”
王导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拍着王羲之的肩膀,说道,
“怎么会哪?你伯父这么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使这种伎俩,这可都是你自己想要出来为国家效力的。你想想北边的胡羯还在肆虐,半壁河山还在它们的铁蹄下哀嚎。你不该做些什么吗?”
“可我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堵着。”
“是吗?那就对了,那是你满腔的热血,不知抛洒到何处。逸少,不要常怀忧思,要把你的热情、热血,都投入到事情中去。”
王羲之一脸问号的看向王导,说道,
“我怎么觉得您在骗我?”
王导又笑了笑,说道,
“怎么会哪?我骗谁也不会骗你,来,我给你参谋参谋你这第一封奏疏该怎么写。”
王导搂着王羲之的肩膀,说说笑笑的进了书房。
这一夜里,书房的灯都没有熄。
王羲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去王宫的马车里了。
同样一宿没睡的王导,依旧精神抖擞的看着车里的奏疏,
“广州荔枝到了?这个陶士行,搬甓闲得吧,这么个破事,用了加急?怕荔枝坏了吗?”
把陶侃进献荔枝的奏疏丢一边,王导继续翻看,
“嗯,你看人家周士达,多有正事,才刚刚就任梁州刺史,就已经和司州那些坞主们打通关系,将来就是胡羯来犯,也有个照应。”
王导把周访的奏疏重新放回左手,又拿起了甘卓的奏疏看了起来,
“呦,这次写得着实不错,条理也清晰、用词也准确、连笔锋都有了,这进步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这背后是不是有高人指点?”
王导放下甘卓的奏疏,撩开车帘,把随从喊过一个来,快速的写了个手令,说道,
“拿着这个,去湘州,把甘季思请到建康来。”
送出手令后,王导把目光移到了最后两份奏疏上,一份是徐州刺史蔡豹的,另一份是豫州刺史祖逖的。
王导一左一右,拿起两封奏疏,没有打开来看,而是掂量了掂量。
然后把两封奏疏,一左一右放在自己两侧,敲了敲马车的车壁,
很快就有人上去请示。
“这些奏疏,就是全部了?你们没有漏掉谁的吧?”
“大将军传话来,说到建康诊治旧疾,奏疏就当面直呈了。”
“大将军也来了建康?是晋王下了诏令嘛?”
马车外面没有回音,就是最好的回应。
王导的马车穿过宫门,没有停歇。
王羲之这时候也醒了,准备下马车走进去,毕竟上朝得有一个上朝的样子。
但却被王导一把拦住,说道,
“以后,你要自己走进去,今天你是跟着我进去,用不着下车。”
马车继续走在王宫里,穿过两侧的人群,直接停在了大殿的门口。
王导这才从马车上下来,回头一看,左边也停着一辆马车,看那个样子,大概是堂兄王敦的。
王导没有上前,也没有进殿内,只是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把刚才还在排着队往前走的官员们停在了原地,纷纷的往后退了几十步,给二人留出了空间。
这时候,王导才开口,说道,
“处仲兄,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嘛?”
话音刚落,王敦就从车上下来,走到了王导面前,说道,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我讲,你还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兄长了?”
王敦这句话一说出来,胆子小的官员已经瘫软下去。
王导没有先回答王敦的话,而是看向被吓得不清的那些官员,说道,
“大家都先进去吧,我和处仲兄有几句家里话要叙一叙。”
这话一说出来,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谁也不敢站出来给王导王敦看看,竟然又向后退了几步。
王敦哼了一声,说道,
“没听到嘛?这都到了点卯时间了,你们还在场子里逗留,是要晾着大王嘛?”
众官员还是一动不动,开什么玩笑,点卯迟到了,最多是罚点俸禄,要是敢走在这两位爷前面,家里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官员们对看良久,连殿里的宦官也出来催促了,话还没出口, 就看到两辆马车两个人在那里站着。
宦官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这样的僵持,过来两刻。
最后还是纪瞻站出来,说道,
“老头子不禁站,就先进去了,你们要等就等吧。”
有了带头的,自然就都跟了上去。
王导、王敦二人,看群臣走了过去,也让马车退到一边,又往彼此走了两步,这下可就是脸对脸了。
王导这次先说了话,
“大将军未得诏令,私自入京,不合规矩吧?”
王敦笑了笑说道,
“规矩?谁的规矩?我是生不出儿子来,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可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欺负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这个做大伯的,能不管吗?那孩子的委屈成什么样?”
王导哼了一声,问道,
“大将军进京,带了多少兵马?”
王敦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
“就带了谢鲲这一张利口,咱是来讲理的,这事咱占理,咱怕什么?”
王导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就带了逸少一个小家伙,处仲兄,里面请。”
二人有说有笑的走进殿中,谢鲲和王羲之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谢鲲悄悄的凑到王羲之身边,问道,
“劳烦逸少,我想打听打听我家那个女儿真石的近况,算起来,我这也小一年没见到她了,她母亲唠叨的厉害。”
王羲之看了看是谢鲲,行了个后辈礼,说道,
“不敢相瞒,真石好像是看上了褚裒,但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卞家的女儿、荀家的女儿好像也在争锋,我还开了盘口,谢叔父要不要赌一把?”
“额~褚裒?怎么就是褚裒哪?逸少,叔父就直说了,你就对真石没有感觉?”
王羲之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一点也没有,景纯师父给褚裒算过一卦——此卦非人臣(第二卷第88章)。”
谢鲲听到这话,好悬没一头栽下去,捂着胸口说道,
“逸少,你可别吓叔父,你也知道咱这谢家小门小户,叔父有个私心,就像把她送到学堂里,攀上王家的高枝,也好在江南安身立命。”
王羲之开导说,
“谢叔父也不用太过担心,真石还不一定能拼得赢哪。”
谢鲲白了王羲之一眼,说道,
“你就是这么开导人的?”
“谁不知道谢叔父是江左第一流的名士,小子怎么敢去自讨没趣?”
“你小子,怎么也来上朝了?”
“我现在可是正经的秘书郎了,要不了多久,我说不定就补个将军,到时候我就向大将军把谢叔父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