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读的书不多。
不如顾养浩学富五车,但比言灿还是要更多一些。
在书中,苏牧也看见过一个故事。
苏牧学着玄慧的模样,盘坐在地上。地面有些许冰凉,苏牧并不在意。
比地面更冰凉的是如今的玄慧。
黑雾般的魔气缠绕在玄慧的身上,随时都会将玄慧给吞噬。
晃动的残破经幡在佛灯的火光下映在墙壁上,肆意地张牙舞爪。那一颗断了的佛首落在墙角,拳头大小的佛眼上点着一两片不知是何物的红色,如同流出了血泪。
佛灯上依旧燃着火焰,微弱的火焰是玄慧残存不多的佛性。
当佛灯上的火焰熄灭,当魔气将玄慧吞噬,那么玄慧便会无可挽回地成魔。
“玲珑书院藏书丰富,我恰巧读过一些书。传闻在上古时期存在着诸多国度,各国之间纷争不断战乱不绝。”
“为了领地,为了粮食,一夜之间会有一国覆灭,也会有新朝开辟,改立国号。其中有两个国度,吴国与越国。两者交战了数百年,任何一方都不能够将对方彻底覆灭,战争也始终存在于两国边境。”
“血越流越多,仇越积越多。世仇永远不会结束。然而,天下大势不可能一直僵持下去。有一日,两国主力交战,越国打败。吴王趁机率领着吴国的军队踏入了越国的国都之中。”
“为避免生灵涂炭,当时的越王甘愿成为吴国的阶下囚,前往吴国国都成为吴王的奴隶。越国也对吴国俯首称臣,成为吴国的附属国。作为交换,吴国不得再屠杀越国的百姓。”
“相比于灭国,吴王更愿意屈人之兵,以此来羞辱越国,以此来彰显自身的威严。于是,吴王答应了这个条件。”
苏牧平静地讲述。这本书中记载着都是一些前所未闻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比书中直白的道理更有趣,也更让言灿喜欢。
而听言灿所言,这书是书院中的大师兄留下的。
“一国之君成为了奴隶,云泥之别的悬殊地位是越王的耻辱。国度的君王成为了奴隶是整个越国的屈辱。”
“越国百姓以此为耻,越国百官想尽办法来换回越王的自由。但吴王不答应,越王就始终只能待在吴国国都之中受尽屈辱。吴王更为担心的是,越王回归卷土重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十年身为奴隶的越王住在牛棚之中,与猪狗争食,衣衫褴褛不如乞丐。曾经君王的威严荡然无存,如今的越王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然而,越国百官一再请求,吴王见越王已经没了十年前的雄心壮志,便是松了口。但那蓬头垢面的越王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国之君,甘愿留在吴国继续消沉。”
“越王,他似乎忘记了越国的百姓,忘记了越国祖上的荣光与当下的屈辱。”
苏牧顿了顿,感叹道:“人生便是这般大起大落。所以,世间有一言——平淡才是福。可这最简单的平淡是绝大多数人都得不到的人生。”
“一个人将面具戴久了,就连他自己也相信这便是真正的自己。”
“越王摘不下‘奴隶’这个面具,成了一个真正的奴隶。殊不知,主辱臣死,越国的百姓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屈辱之中,这屈辱超越了灭国的耻辱。”
“接下来的五年,每一年越国百官都会请求吴王放归越王,吴王同意,偏偏越王不愿。越王对着吴王一再表露忠心。”
“他在逃避身为越王的责任,他不想再挑起越王的重担。所以,他选择成为如今混吃等死的奴隶。而身为附属国的越国国祚渐衰,国力积弱,大不如十数年前,饿殍遍野,流寇横行。但越王对此依旧视而不见。”
“人就是这般放纵。放下了一切,心底的放纵更加肆无忌惮。”
佛灯的光芒越来越暗,大殿中的光似乎就要消散。
苏牧视而不见,只是继续缓缓讲述。“玄慧大师,你觉得越王为何会如此?他本是越国的君王,本该救越国的百姓于水火,可他为何要逃避这一切。”
“是因为那一战的失败,还是因为这十数年的囚禁蹉跎了他的心气?”
说着,苏牧嘲讽地笑道:“要我说,越王只是一味地逃避,他怕回归越国之后,越国依旧是如此日薄西山的场面。他怕接下来的他依旧会让越国蒙受耻辱。”
“心中的畏惧,对未来的不知所措,内心的自卑让这一位曾经的君王放弃了心中的宏愿,放弃了壮志雄心,甘愿沉沦,一直成为奴隶。”
“玄慧大师精通佛法。以你之见,这越王做的是对是错?”
“放弃一国之百姓,令百姓深受屈辱与水深火热之中。这不是一国之君该做之事。世上可以少一个奴隶,但越国不可以没有越王!”
佛门可以死一个僧人,寒山寺也可以死一个玄慧。
“越国积弊沉疴,佛门亦是如此。玄慧大师是想做'奴隶',还是成为回归的‘王’?”
“我若是越王,我便是要回到越国,卷土重来。即便是粉身碎骨,亦是要重铸越国之尊严。”
“我若是玄慧大师,我便是要将佛门改天换地,澄清一切冤屈,救济一切世人,消除一切灾厄。”
“身处黑暗,却心向光明,方显本心。”
“踏足山巅,步入低谷,两者都会使人受益良多。且看玄慧大师如何选择。”
说完,苏牧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将衣袍上的尘土拍去。
苏牧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眼前纵使有千百条路,也唯有自己能够选择,也唯有自己能走。
殿中恢复了寂静,断了头的佛像,残破的经幢,到处的积尘,仿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苏牧心中轻叹一声,在黑雾的遮掩下,他更看不清玄慧的身影。
尽人事,听天命。
若是能救玄慧,自是极好。可若是救不了,苏牧也不会有太深的愧疚。
如今的玄慧便是那一位越王。两人都在逃避,甘愿在此间沉沦,直至灭亡。
“罢了,逃避亦是不错的选择。”苏牧叹了一口气,不觉得玄慧的选择是错。说到底,他只是,仅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小和尚。
“但愿,玄慧大师下一世不会知晓太多,心地纯净。”
“阿弥陀佛。”